蒋子丹:岁月之约(9)

我们在岁月中行走,今天是一座恒久的界碑,分割过去与未来。

在今天的身后,我们栽种下端正或者歪斜的脚印已经沿着来路长成一带茂密的森林。林中挂满枯荣兴衰世事,挂满悲欢离合情怀,挂满我们自己高贵或者卑琐的肖像,把过去充盈成伸手可触的实体。然而在今天的前方,我们预定而未知的道路正在悄悄延伸,通往只能凭着冥想达到的疆土。我们听说过那里有升也不升、落也不落的日头,有孟婆店门庭若市的茶楼。也许诀别我们而去的亲人,正在迢远的去路上蹒跚不前,等待与后继者的最后团聚。未来在云遮雾障的传说中时隐时现,给我们以无尽的虚构与幻想,又在虚构与幻想中空灵成无。

所以我们说,岁月是充沛的实体又是空灵的虚无,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命既是实在的又是虚幻的。我们只能在今天,在此时感受它、依附于它。当它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不能重新找回;同样,当它悬挂在我们前方,我们也不能预支。

分分秒秒,岁月与我们同在,恰似透明的空气亲切地包围着我们。我们毫不吝惜地挥洒着时光,不过是凭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错觉。太阳每天恪尽职守,东升西落,把它永恒的光照布满人寰大地。季节跟太阳一样守时守信,伺候着花开花谢、草长草衰、雨来风去、霜降雪飘,从不爽约。山峦千载耸立,江河万古流淌,我们习惯了这一切。

夜来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躯体躺倒,自然而然想到了明天,同时并不期待明天有奇迹发生。岁月一气呵成,没有停顿,没有间隙,只有当新年钟声又一次迢遥而悠长地响起,心中才像陡然失落了什么,惆怅备至。可这钟声只不过是一个顿号,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最后一天须臾间就变成了第一天。我们互祝新年好运之际,岁月重新贬值,可我们无动于衷,新年伊始,我们又成了时间的富有者。岁月是一个莫比乌斯圈,微观则有始,宏观则无终,人类正如同这个圈中的蚂蚁,一代一代接力,却永远爬不到它的背面。

年逾八旬的母亲将她瘫痪的身子陷在沙发里,以异常清晰的声音,又向我讲述起六十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在那个永远的明亮午后,有一个用红色头绳扎着两条乌黑发辫的十六岁女孩,站在黄瓜秧架碧绿的叶子后边,惊喜地窥视着她未来的夫君。“那天下午,大舅带着你爸爸来了。他很高很清瘦,穿着一件灰布长袍子,这是乡下邻里少见的打扮。他看见在黄瓜架子后边躲躲藏藏的我,很注意地瞧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被他看中了。三天以后,我嫁给了他。又过了五天,也许是六天,我跟他去了南京。这一去,就是一辈子。”母亲说着,费力地用她有些僵直的手指,将六十多年的朝云暮雨抿进了耄耋之人枯疏的发际。一恍惚,我就按照母亲的指点走进了那个已经古老的下午,走进了那一架碧绿的黄瓜秧子中间,那儿有与生命同在的岁月,也有永远只属于生命本身的回望。

蒋子丹:作家。著有《左手》《一个人的时候》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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