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刽子手 (3)

他停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又接着说:

“偶尔有些小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暗违母命和一个男子大谈柏拉图式的爱情,可是那只是昙花一现的美事,感情的瓦解是指日可待的。这并非因女人善变,而是使女人不变的客观条件不够,女孩子要被迫系一身安全于丈夫身上,她们是可怜的,她们穿的是20世纪70年代的摩登衣服,走的却是17世纪老祖母的路线。同时社会也给她们外在压力,人们很容易就用她母亲选女婿的眼光去看她的男朋友,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他们总要假定那男孩子就是她未来的配偶,他们不衡量他的头脑,却揣度着他的荷包,爱情本身就拖着严重的生活担子,谁还敢流露真情呢?因此我——一个否定我们中国女孩子的人——实在感觉到我不要她们了。这并不是我不想要她们,而是我没有资格要她们,我这个三尺微命的文人,静不能测字,动不能救火,仰不足事父母,俯不足蓄妻子,文章不见容于《联合报》,教书不见纳一女中,只会喝几杯老酒,吟几句臭诗,谈一谈风花雪月式的恋爱,最后还鼻涕眼泪焚书退信以终,看巧妇伴拙夫而去,自己则以‘佳人已属沙吒利’自哀,人间还有比这更公式化的事吗?”

我静听他说完这段漫长的高论,然后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也没回头,一直朝宿舍走去。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做朋友,他的言论与偏见使我燃烧、使我困惑。我甘愿做凡夫俗子市井中人,追大家想追的,要别人想要的,我才不要做什么不要女人的超人,我要做沙吒利!

三年过去了,我又走过那块草地,可是莠草淹没了它。风吹过来,吹动了几朵小黄花,但我也看不到那个不要女人的男人。他睡在大贝湖畔的一个黄土坡上,也许他正在神游乐土,那里有散花仙子、美女霓裳。我想我知道,知道他一定还在继续他的否定,否定使他远离了她们,也失掉了自己。在永隔的幽明与重泉底下,他漠视成片的云彩。云彩永远不会属于他,它只向他默默地招手,深情地、无语地,在黯淡的天边消失了黯淡的影子。

1961年4月11日在台北“四席小屋”

《联合报》副刊1961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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