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说,我刚才的意思,不是同意禁锢支持束缚,我是想说关系的构成。自由来之于限制,就像健康来之于疾病。没有疾病你就看不到健康的意义,解除限制你的自由也会失去价值。自由必须通过对规矩的尊重才能实现。当然了,我说的尊重中,包括质疑和批评,包括反抗和重起炉灶。我主张在理解世间自由最宝贵的同时,也要清楚它最危险。
红丫说,老太太特别可爱,既有死学问又有活思想。那天我俩说起你,我说你儿子叫胡愚鲁,她立刻说,这爷儿俩,名字还都诗情画意的;我说胡不归和陶渊明的文章有关我知道,可胡愚鲁那么难听,有什么诗情。没想到老太太张嘴就来,说苏东坡的打油诗呀: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吃完喝完聊完,红丫想走。胡不归舍不得。这么晚了,你男朋友还能找你?
宁哲?他在北京呀。
我不是说宁哲,我知道宁哲不是你男朋友。我是说,你们一块买了房子,不久之后要住到一起的那个朋友。
你认为我有男朋友?
我,本来我感觉你是自己,可你新买了房子是真的吧?所以,我想你可能要结婚了。
结婚?那不给娶我的男人出难题嘛,我算姑娘还是孩子妈妈?我是自己,没对象。
孩子?妈妈?
红丫脸上没有表情。除了做爱,她脸上常常表情平淡,不把感受暴露给别人。她习惯于低垂双眼,将视线随意托付给一个含糊的载体,像冥思苦想,也像心不在焉,让人说不好她眼里偶尔闪过的缕缕亮光代表了什么:镇定还是惶惑?有所悟还是无所谓?不屑一顾还是不知所终?如果她注视确定的目标,眼睛才会睁圆睁大,可这种时候,她注视的目标是否真是她所关注的对象,仍然让人难以判断。她专注的眼神里,总是藏着多种意思:像生闷气,像茫然不知所措,像胆怯地拒绝又像热切地向往,像沉浸在一种唯她自己才能体验到的愉快幻想中……这种感觉无以解析,若轻率地描述,会失去它那种发展与变化的奇妙可能。她的眼睛睁圆睁大后,还能让那些被它聚焦的孤立对象显得渺小,似乎它们不配被她宽广的视野收束集中,除非那对象确实具有精神化的庞大体积,或者,那对象已被她转化为心里的虚有而非眼前的实在。在她那里,虚有的砂粒大于实在的巨石。她睁大眼睛,仿佛只为肢解固定的目标:剥去其伪装还原其本色;将其变形为别的东西;将其消灭。她一般不睁大眼睛具体看人。她担心被看者感觉出来,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实在不那么确定。这会让人尴尬。她不愿意让人尴尬。并且,她眼睛一睁大,眼球上还会敷一层蓝色,那淡淡的蓝色,能有机地交融起视线的透明与目光的蒙眬,能让她这个小巧女子更像孩童,更像孩童中,那种除了率真什么都没有的单纯少女。她也不愿意让人认为她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