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

何上游不反对她也把他名字当啊哦嗨嘿,是她主动不那么用。做爱时,没人事先设计台词,老调重弹是习惯使然。可这天,泾泾大概太过兴奋,破坏了习惯。何上游的感叹启发了她,她渴望以他的方式做出回应。就真那么回了。在喘息呻吟啜泣尖叫之外,她以他喊她名字的方式回应了他。这是一次错误的回应。她的错误,不在于她破坏习惯,在老调之外,弹响了啊哦嗨嘿式的回应之弦,而在于,她在啊哦嗨嘿替代词的选择上出了纰漏。她语文基本功比何上游更差。何上游后来说,那样的感叹是对爱情的亵渎,对纲常的污辱,对伦理的践踏,它暴露出的,是使用者本性上的淫猥、堕落、下贱、无耻。他几乎举手欲打泾泾。没打。泾泾还处于忘形之中,她忽略了何上游已撤离她身体,正用几乎打她脸的手捂自己嘴,以阻止行将到来的呕吐。可她,忘情的泾泾,仍然口齿不清地一遍遍回应:爸爸爸爸小爸爸呀……

疾病首先不是隐喻,是身体事实。身体是一个人存在的基础,基础动摇了,建筑在这个基础之上的人便会成为一个不断放大的空洞,由发烧放大为肺炎,由良性肿块放大为恶性肿瘤,由视神经疲劳放大为失明,由脚气放大为脚趾溃烂直至截肢……最后,无限的空洞将吞噬主体,取代主体,消灭主体。每回何上游发表类似见解,都没人搭茬,也搭不上茬。他见解一般只发表在心里。多数情况下,没人能确切知道他对许多问题怎么想的。聊天时,他也开口说话,但很少与众人交流。说话不总等同于交流。他不信任直觉信号的本能性指令。表达喜怒哀乐时,他愿意先对那信号过滤一下,再反射出来。这样的结果是,至少表面上,他的表达不那么到位:不太准确,不够坚定,不甚真实。他给人的感觉是没什么观点。他有观点,不光有观点,还心思缜密思维活跃。他在脑子里,常常召开圆桌会议,通过形式多样气氛热烈的主题辩论,完善充实他的观点。每当他的某个想法与他人相左,他都会迅即下达会议通知,将两个或三个或更多个何上游召集起来,围坐在他脑袋里的圆桌四周,彼此争执,互相驳难,去伪存真,最终定型他的想法。他的癖性是自己沟通自己,类似圣人三省吾身。他的内在癖性涂花了他的外在特点:有人认为他镇定,有人认为他麻木,有人认为他心地单纯,有人认为他城府太深。你是个不慎把钉子踩进脚掌的仪仗队员,有回玩扑克,胡不归插空拿他打趣,下半截都疼得钻心了,上半截还气宇轩昂。善于敲边鼓的任小彤摆了摆手,对这比喻做进一步发挥。他呀,是个拉了裤兜子的仪仗队员,别的队员都被熏乱了阵脚,连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噤了鼻子,唔,哪儿来的臭味?只有他,还没事人一样正步走呢。何上游不呼应胡不归任小彤的俏皮话,没事人一样看封文福。封文福也不呼应胡不归任小彤,神色紧张地看手里的牌。每人手里都只剩三张牌了。何上游的计算先于他完成。你长考也没用,两张主落我一家了,抠定了。他把自己手中的三张牌亮到桌上。你一调我一管出张副你一毙,我总比你大,你Q调我A管你红桃2调我本2管;你把K毙出去吧,漏抠不着算便宜你。这是个双抠,封文福输得挺惨。此前一直何上游小输,只这一把,就翻本了。胡不归和任小彤也都小有进项。胡不归和任小彤再演双簧,看看看看,上游这种沉着冷静,这种气定神闲,这种赢大钱而不忘形的风度,根本就不是普通凡人。何上游微笑。收钱找钱。拢牌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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