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了民间文化与所谓的高级文化形态的一个重大差别,那就是:邪恶成了民间的保护神(实际上也是《旧约》与《新约》的重大差别之一)。也就是通过对邪恶的再现,通过对恐惧的模仿,来抵御邪恶、克服恐惧。实际上,这应该成为现代小说叙事学的一个关键问题。但是,在中国传统的民间面具文化中,对于“邪恶”的关注,常常被一种“乐感”文化代替,风格和语调都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同时,它也不具备“狂欢节”的文化瓦解特征,而是变成了一种个人技艺,一种杂耍。高行健先是将面具文化从自然或原始宗教领域引入了现代文化领域。他这样议论:
它不插上虎须的时候,完全是一张纹了面的原始人的脸……这张脸将人身上的兽性和对于自身的兽性的畏惧表现得淋漓尽致。人无法摆脱这张面具,它是人肉体和灵魂的投射,人从自己脸面上再也揭不下这已经长得如同皮肉一样的面目……
他好不容易终于摘除了套在脸上的面具……可他又不肯再戴上新的面具,诸如持不同政见者、文化掮客、预言家或暴发户。
很明显,高行健是讨厌、反对面具的。他渴望一张没有面具的真实的脸。他一个劲儿地谈论面具,谈得越多,误解越多。因为他忽略了真正的面具文化的神秘性和复杂性。按照面具文化的要求,越是将它的邪恶性发展得淋漓尽致、触目惊心,就越能达到对邪恶的抵御功效。高行健似乎不想这样,他的面具突然模糊起来了。在面具文化的领域里,他好像突然消失了,就像土行孙施展了遁地术一样。但我突然在另一个地方发现了他那改头换面的面具。原来他将面具文化转身就引进了“美学”领域,或者说将它变成了一种个人的技艺和杂耍。
这种“面具美学”在高行健式的小说叙事上的对应物,就是不断转换叙事视角,一个人换成几个人称说话。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灵山》是以人称代替人物,以心理感受来替代情节,以情绪变化来调整文体,无意讲述故事又随意编造故事,类似游记又近乎独白的小说。”面具文化,作为一种原始人神秘的共同文化体验,在这里被简化了;作为一种隐含诙谐、荒诞、再生要素的严肃性仪式,在这里变成了一种个人性的技艺杂耍,个人一相情愿的严肃性。人物只有一个,人称却是多样化的(我、你、她、俺、伊);面孔只有一张,面具却是多形态的。小说叙事角度或人称的不断变化和转换,就是面具变换的特殊形式或虚拟形式。所以,实际上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玄乎,什么现代汉语表达上的探索、东方精神之类。有一句话他说得很精辟:“生出浸透东方精神的一种现代文学。”这种东方精神,并不是瑞典文学院的老人们能轻易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