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从“精神分裂”到“身份分裂” 3

在没有父权和财产权支撑的情况下,父女之间的朋友关系和血缘关系(自然关系)显得那么脆弱。卢里与露西之间的父女之爱、温情,始终是飘忽不定、细若游丝的。这是卢里教授内心隐秘的焦虑。小说中有大段关于动物的描写。我们看不出露西对父亲的关注,与对那些丧失家庭庇护的动物的关注有什么区别。按照露西的观念,实际上也就是露西所接受的黑人社区的观念,人与动物就是朋友关系。同时,人也是自然物种的一部分,因而他们之间也有“血缘”关系。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恐龙》,就是以描写人与恐龙之间的血缘关系为主题的。尼采说,在人类起源的大门口站着一只猴子。这是对西方传统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价值观的一种挑衅,当然也是对卢里教授脑海里根深蒂固的观念的挑衅。如果卢里教授放弃自己既定的价值,那么,他在露西的农场里的价值,就跟那只罗德西亚猎狗差不多,就像一头山羊一样。关键在于你怎么对待。按照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自由主义价值观,这就是“正身份”的丧失,这就是彻底的“负身份”。按照露西和她身处其中的黑人社区的观念,这就是平等,是彻底的平等,人跟植物和动物一样平等。露西并不是在说大话,而是在身体力行地做。父女俩在这一根本价值观问题上发生了冲突,使“朋友关系”面临崩溃的危险。看看他们的对话:

卢里:“多么贫瘠的大地,多么贫瘠的土壤。地力耗尽了,只能放放山羊。露西真打算在这里度过一生?”

“这些关注动物福利的人们都有一点像基督教徒。人们都那么兴高采烈,人人都怀着善良的愿望。但同他们相处一会儿,就让人想逃离开,去干抢劫强奸的勾当。哪怕是对这猫狠狠地踹上一脚。”

露西:“他们是不会把我带进更高层次的生活……但根本就不存在更高层次的生活。生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我们同动物共同拥有的生活……这也是我试图学习的榜样。与动物分享人类的一些特权。我不愿意像猪狗一样地回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愿意在那里像现在生活在人的欺压之下的猪狗那样生活。”露西身处其中的南非黑人文化社区,作为殖民地文化的组成部分,它能够接受西方法律中的财产关系的规定(比如露西就是农场法人,佩特鲁斯是她的雇员),但不能接受人身关系的规定(比如有正负高下之分的人格身份)。分歧正出在这里。这就像东方发展中国家的文化与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化关系一样,就像“中体西用”的概念一样。在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冲突常常会通过战争来解决,或者通过文化(市场)的强势来推广。但在父女之间,强力方法完全失灵。事实上生活的艰苦与否并不是问题所在。露西认为,现代文明生活就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这恰恰是卢里对露西农场生活的认识。这种分歧很难修补。对于卢里来说,这是身份的又一次变乱,类似于人身关系内部的一次暴动。卢里的“维护”在这里彻底失败了。他没有维护住教授身份和家长身份,现在连朋友身份也将要丧失!

救赎者的悲剧

女儿露西是西方文明内部的异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厌倦了西方现代文明的西方青年经常采用的反叛方法就是自暴自弃(吸毒、滥交、施暴、天体营、摇滚、垮掉,等等)。他们就是要死在市场和中产阶级的家门口。这是一种自杀式的反叛。相比之下,露西那种公社社团选择的方式,显得更理性、温和,但也更加决绝。他们的方式就是“放弃”。露西放弃了城市居民的身份,放弃了中产阶级家庭。更重要的是,她正在努力使自己放弃已有的知识和文化(西方教育中的“自由”观念和“人格身份”),培养自己对土地和生物的情感。这是一位厌倦了自己文明传统的人的自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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