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少年》 第一章 蕊初(13)

那时正是解放战争末期,天津吃紧,吴四爷说要回家看看,临走嘱咐爱妾万事小心,那边安顿好就接她们母女俩一起走,可他这一去便再没回来。将军爷爷是守城的将士自是飞脱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吴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儿都不去,只跟着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后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天津北京相继解放,将军爷爷作为战犯被关进了秦城监狱。进入新社会,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劝吴大小姐不如趁着年轻找个工农兵子弟赶紧嫁了,可她却死拧。既然月亮下面立誓说好了要等那个人,那么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轻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长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抛,转眼竟是十几年。公私合营了,原先家里的店面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股票;大跃进了,家里的铜壶锡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灾害,饿急了扶着老母亲去朝阳门外挖野菜根吃。吴大小姐日日数着,捱过来春夏秋冬,秦城监狱里一批批的释放名单上终于有了将军爷爷的名字。

被放出来那天,将军爷爷一早就到了吴大小姐家门口。那时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蓝布裙的女学生,也不再是溜肩滚边旗袍的大小姐,她只是穿着灰绿色的工装的泯然众人,可将军爷爷见了她却激动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儿当众竟哭出了声。

后来我想,那段时间大概是吴大小姐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等来她的良人,她绣了大红的被面,她等着携那人的手去中国照相馆拍张照片,盖上大红的喜字,然后在这小胡同里过尽平安喜乐的日子。

可是只差一点点却还是来不及,文化大革命来了,她的婚事没了。

先出事的是将军爷爷,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挂着“反动军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灯花小学的操场台子上没日没夜的批斗。那时吴大小姐根本见不到将军爷爷,她先还四处奔走打听,人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却不知紧跟着她自己也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兽变的年代,专有人揭了疮疤,说吴家老太太是青楼戏子,是旧社会余孽,又扯住吴家大地主大资本家的身世一通穷追猛打。吴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只把她们赶到西面一间小屋里住。那些红卫兵只要想起来,就到家里来揪人,吴老太太一把年纪,被斗了三天,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吴大小姐悲愤交加,可这还不算完,刚匆匆忙办完她妈妈的后事,她与将军爷爷的情事又被人摆上了台面。

两家早都被抄了家,几封仅存未烧的书信被翻出来,逼着两人念。有及家国的,都被说成是一心等着蒋介石来反攻大陆。有及私情的,都被说成是不堪的男盗女娼。

烈日下,将军爷爷被剃了阴阳头,吴大小姐脖子上绑了一圈破鞋,两人弯腰站着,细数对方“罪行”。起初两人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可那些人并不放过他们,硬逼着让他们撩狠话,划界限。

“他说过,就算这仗打不赢,共产党也坐不稳天下!”

“她说过,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潜逃去台湾!”

“他开过枪,打伤过革命群众!”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钱,跑到台湾去孝敬蒋介石!”

“他对国民党反动派忠心耿耿,贼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怀念过去,还想当欺压老百姓的娇小姐!”

……

两人话越说越绝,就像诅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个个响雷。那天终是下了一场大雨,革命小将们听高兴了,满足了,就放过他们走了。雨中只剩下没有魂魄的将军爷爷和吴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却越来越少,两个人都灰透了心。

后来将军爷爷被下放改造,吴大小姐被调去干工厂里最累最苦的活。等两人分别被平反时,已经又过了十来年。统战部给将军爷爷安排住处,将军爷爷就选了我们这条胡同。有人说看见过夜半时分,将军爷爷站在吴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吴大小姐再没同他讲过话,虽然住着相隔不过几百米,但他们俩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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