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作声的高天白,带头往自己的车床走去。
高天白的C6140车床四周既干净又整齐,不锈钢丝杆像雪一样白亮地排放在地上,紧挨着丝杆的是一排已加工好了的铜螺母,黄灿灿如纯金一般闪烁。这是上一班留下的,加工单还压在工件上,待检验员一一检验过,才能入库存放。高天白总是提前二十分钟来车间,将上一班弄得一片狼藉的车床及周边环境整理一遍。别人进了车间,还在冲着被接班的工人发牢骚,他这里已是井井有条。别人发牢骚,并不表示会将工作环境重新整理一遍。发过牢骚后,同样不管四周干不干净,只要能站得下脚,车床能转动,能完成工时定额,其余诸事,全部视而不见。当车工的人人都得在车床面前站八个小时,对于他们仍应是暂时的,并非安身立命之家。
高天白与他们不一样,他是将车间作为家了。还有八个月就四十年,从十六岁开始当车工,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他同时做车工的,已没有第二个人还穿着工作服泡在油污里。就连比他晚十年或者二十年进厂的人,留在车间的也是屈指可数。唯有他一直与飞旋的卡盘相伴。其间,因为参加工宣队,各种劳模大会,他曾短暂地离开钟爱的车床。最初的时间,他不理解这种远离的空虚,甚至还怀疑自己为何没有能力去享受这份清福。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地习惯了别人所说的命贱,并一次次拒绝那些彻底离开车间的机会。最近的一次,陈西风找他谈话,让他在退休、当门卫和材料仓库保管员三个选项中随便选择。他当时就可以拒绝,为了不让厂长难堪,三天之后才答复说,现在的岗位他还能尽职尽责。他将自己的操作记录给了陈西风,上面清楚地记着最近几个月他一直是班班超额完成任务。
他说,就剩下几年了,我能够挺到头的。
高天白将车床上的电按钮按了一下,电动机咚地一响,便高速旋转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扭了一下头。车间里只有一台车床运转,那声音就显得非常刺耳。这是在大白天,如果是晚上,那就会显得凄凉。工厂也好,车间也好,就应该是许多机器一起旋转,许多机器同时轰鸣,许多灯光相应生辉。车床转一会儿,高天白觉得不对劲,就又让它停下来。有几个人也在犹豫不决地往车床位置走,余下的人仍在同徐富争执。嗓门最大的是墨水。高天白将车刀装好,又将一件像宝塔一样的铸铜件放在三爪卡盘上夹好,然后习惯地将车床启动。
他用车刀试着车了一刀,铸铜屑像沙暴一样哗哗地飞向空中。
徐富在车间那头大叫一声,老高,急什么,还在开会哩!高天白没听清徐富叫什么,只知道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再次将车床停下来,等着徐富的吩咐。徐富走过来说,老高,你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你这儿已整理好,可别人那里还没动,还在扯皮。你的车床一转,大家就更不愿搞清洁卫生了。高天白说,这种事不能只搞突击应付,应该天天抓,让各人都养成习惯。徐富说,让你当车间主任你又不当,除了吃饭睡觉打麻将、贪污受贿玩女人,还有什么能养成习惯!高天白不作声。徐富说,你先歇会儿,回头我再想办法补你半个工时。高天白说,不,我不要!这时,墨水她们围拢来。徐富大声说,你们看看高师傅这里,这才叫一丝不苟,比你们化了妆的脸还漂亮。墨水说,要达到高师傅这种标准,你得给我们每人补一个工时,你调查一下哪个女人化妆时间少于一小时。徐富说,你们别再想馊主意了,反正耽误的是你们自己的时间,我把话说明,如果大家抬庄,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照顾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