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夜守望(18)

屋子还算整洁,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大约二十来本书。枕边上还有一本书。陈西风坐在床沿上,拿起那本书看了一眼,他记得自己曾有某种机会接触过这本名叫《萌芽》的法国小说。他依稀记得它的内容是描写法国煤矿工人如何用罢工来反抗资产阶级剥削。他想搞清自己是在哪年哪月看过或听人讲过这本书,想了一阵仍想不起来,却在突然间想到另一个问题:假如自己厂里的工人也起来罢工呢?

陈西风双眼牢牢盯着墙角。他用手在光滑的书脊上轻轻地抚摸着,暂时把一切丢到一旁,仿佛时间都不存在。直到有人问他去了哪儿,要找他主持出殡时,他才醒过神来,将手中的书放回枕边,然后看了看窗外的青山绿野,在内心的安宁中,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

黄昏时分,陈老小被放进棺材,随着沉重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棺材盖下面永远地消失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陈东风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面。紧挨着他的是陈西风。整个过程,他俩都没有说一句话。鞭炮炸得很响,长长的送葬队伍中谁也没有大声说话。只有几只狗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时低声叫两下。一路上,从青嫩草叶中踩出来的绿汁,染透了白色的沙石小路。全突击坡的人都来了,这种规模的葬礼,是这一带从未有过的。那些比陈老小年长的老人脸上明显挂着许多忧虑:陈老小这一去,谁还会真正的劳动呢?

方月的母亲也在他们之中。她已经不哭了。早上陈西风的那声喊,将她心中堵塞多时的一腔苦水,猛地从眼眶里喷出来。尽管她早就明白陈老小难逃这一劫,但她一直不相信,因为陈老小在他面前发过誓,最少要活到八十八岁。因此,她一直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她觉得只要泪水一流出来,陈老小就会真的去了。所以,她一直忍到今天上午,经过那番恸哭,她才重归平静。特别是她记起来,床头柜上的那碗糖水是丈夫亲手泡的,让她不能不对丈夫心存感激。她知道丈夫一直在注意自己,可她暂时不去看他,她将眼睛盯在黑色棺材上,让自己的心此时此刻,全部归属于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棺材爬到半山时,天色变黑了,前面还要横穿一段两百米长的山坡。段飞机和方豹子点起了火把。

火光摇曳,天地反而显得更黑了。七八串火星从火把上冲天而起,在风中飘得高高的。几株光秃秃的老油桐树变幻着玄奥的怪影。调皮的小孩躲在黑暗处,向人群中撒着细沙。尽管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去理睬稀稀落落的沙尘。

几个胆小的女人,还是尽量缩短了与周围人的差距,同别的女人们挤成一团,并开始说起悄悄话。她们没有议论方月的母亲为什么那般悲痛,并非她们不想或对这话题不感兴趣,是因为没有人敢提起它。葬礼上就谈论这一点,她们怕陈老小的魂魄来给自己找麻烦。她们在相互问着,陈西风娶方月几年了,为何方月还没有怀孕。陈西风虽然四十多岁了,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不可能雄风衰落。女人们于是说起,陈西风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女秘书,甚至还知道她姓田。

方豹子突然吆喝了一声,抬棺材的八个壮男子也齐声附和起来。墓地到了,大家都不再说话,慢慢地顺着山坡拥过去,围在墓坑四周。

火光照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发出一阵阵幽幽光泽。几乎没有什么仪式,只是陈西风点头示意一下,大家就将棺材缓缓放入墓坑。越接近坑底,幽幽的光泽越明亮,直到陈东风往棺材上撒下一把黄土。随着幽光的消失,大家开始用铁锹和锄头刨土填进墓坑。没有人说话,只有黄土落在棺材上发出的扑扑声。那声音极像陈老小在梦中轻轻叹息,偶尔有块石头夹在沙土中,砸在棺材上发出的响声,则如同陈老小在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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