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豹子突然说,你想进城里去找份工作吗?陈东风说,我不想进城。方豹子说,你看人家陈西风进城以后变化多大,连厂长都当上了,过几年一定还要当局长、县长。到那时,说不定还要找一个更年轻的老婆。陈东风不高兴起来,他说,豹子,你别提陈西风好不好。方豹子也有些不高兴地说,他又没伤着你什么,你干吗这么讨厌他。我是准备求求他,到阀门厂去当个工人。
说得没趣,二人就分手了。
陈东风的父亲已经穿上寿衣的消息,在突击坡传开了。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赶来看望,对着墙上的奖状说些缅怀的话。按他们的标准来评价,陈老小是劳动模范中的劳动模范。他们也说到另一个人,就是陈西风的父亲陈万勤。不过,他们觉得陈万勤没有保持晚节,不该跟着儿子到城里去享清福。他们同时还对陈老小中年丧妻之后,一直没有心猿意马,忍受着对女人的渴望将儿子带大的精神表示敬佩。
听到后面这些,陈东风不禁在心里为母亲感到骄傲。
通常的情况下,经过这些夸奖,穿上寿衣的人就会知趣地尽快离开人世,唯恐稍有迟缓,就会被人看作是耍赖皮。陈东风的父亲有些顽固,穿上寿衣后,又平安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那些预备帮忙办理丧事的人过来打探消息。陈东风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父亲的心口仍然是热的,手贴上去,挺温暖。
挨过中午,陈东风的父亲还是老样子,那一口气总也断不了。方豹子正陪着陈东风在门口议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家如此牵挂不舍。段飞机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段飞机是突击坡第一个腆起福肚的男人。突击坡的人见到他那大腹便便的模样,无不百感交集,理睬他也不好,不理睬也不好,于是,大家就拼命地同陈东风说话。
父亲肯定要死,又总也不肯断气。弄得陈东风见人都有点低三下四,见了段飞机,也不得不主动同他打招呼。他叫了一声飞机哥。七嘴八舌说话的人忽然都不说话了。
段飞机进屋去看陈东风的父亲。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对墙上的奖状表示出某种兴趣,而是坐在床沿上,拿起那只毫无生机的手,将自己的几个指头压在其腕部上,随后又用手指掀起两块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看瞳孔,最后再用大拇指在上唇的中间用力掐了一下。做完这些,段飞机再次拿起陈东风父亲的手腕试那脉搏。围在门口的人们见他极内行地做出这些只有高明医生才能做出的动作,全都安静下来,等着段飞机说出惊世骇俗的什么话来。
等了十几分钟,段飞机终于从床边站起来,用手拍打几下屁股,不紧不慢地说,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段飞机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因为这一点他们早就估计到了。
段飞机又说,往年这个时候,田里已经开犁了,今年却还没有动静,老小叔一定在挂惦这个。不信的话,东风你去向他表个态。陈东风正在犹豫,旁边的人都催促起来。陈东风只好上前去,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爸爸,你放心好了,我明天一早就下田开犁。才几秒钟,屋子里就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
大家散去时全都默默无语。
下午,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突击坡上上下下到处都泛着新光。被春雨洗去的冬天污浊还在顺着水沟和小溪漂浮,田野上绿也肥,黄也肥,就是不见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