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是那种老样子,他默默地看了一阵,忽然觉得父亲像是极不甘心地在等待什么。守着弥留之际的父亲,陈东风不知做什么好,甚至开始有些无聊。他又看起了墙上贴的那些奖状,看到一半时,心里忽然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出现。看到最后一张后,他又从最后一张开始倒退着往回看。他忽然获得了一种生命流动的感觉。一个劳动着的父亲似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或许劳动是父亲生活的全部意义,而“劳动模范”或许是他的全部精神世界。他由于想到这一点而变得心绪沉重起来,一个人一生的真正意义真是像父亲那样只是为了劳动吗,在劳动之中和劳动之外父亲是否真的享受过生活呢?劳动和模范对于父亲真的是那么至高无上吗?无论怎么猜想,父亲生命的终止是从他那最后一张奖状的获得以后开始的,以后的几年,父亲一直生活得无精打采,完全属于那种用生命去作最后的搏斗,同时内心已明白会是何种结局的清醒的糊涂者。
陈东风想到另一个问题,这许多的奖状是留下,还是仍由父亲带走?他犹豫不决,便想找一个人商量。刚好方豹子进来问情况,陈东风知道方豹子说不出什么,但他还是开口征求意见,方豹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打着呵欠说了句话,陈东风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陈东风想起寿衣的事,就对方豹子说了方月父母早上闹了一通的事。方豹子认真想了一通后,认为方月的父亲和母亲都没有道理,方月的父亲不该阻止家里的人帮助别人,但方月的母亲也没有理由偷偷帮陈东风的父亲买寿衣。如果没有特别亲近的关系,女人是不应该替男人买寿衣的。陈东风无心同他讨论这个,他要方豹子在方月的父亲万一没有买回寿衣的情况下,随叫随到,再去一趟西河镇。方豹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吃中午饭前,外面有人敲门。
陈东风伸头一看,正是方月的父亲。
方月的父亲阴着脸走进来,将一包东西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正是寿衣,上面还放着一张发票。陈东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方月的父亲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要看看陈老小。陈东风领着他进了里屋。
方月的父亲只在床上扫了一眼,随后的时间都在看那墙上的奖状,陈东风注意到他的脸色出现了缓和。
走的时候,陈东风清楚地听到他小声嘟咕一句,陈老小,你这个老东西!不过从语气上理解,不像是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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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豹子被叫过来帮忙。两个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寿衣穿到陈东风的父亲身上。在穿的过程中,方豹子不停地问,你老人家愿意穿这新衣服吗,若是不愿意就脱下来,东风他不会强迫你穿的。陈东风的父亲毫不理会,却又像是在暗中用力,将脖子、手和腿犟得僵直,非得用把劲才能扳弯一些。好不容易将穿寿衣的事做完,陈东风和方豹子坐在客屋里歇息时竟然有些喘气。
方豹子说,你爸爸像是不大愿意走呢!陈东风叹气说,到了这一步,就由不得他了。方豹子说,也是,寿衣都穿上了,还能真的脱下来不成。陈东风说,不过,若是真能还阳,别说脱寿衣,就是叫我脱一层皮,我也愿意。方豹子说,真亏得你有这份孝心,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往后的日子真不好过。陈东风说,不好过也得过。说着就沉默起来。他心里在想,为何母亲死后,外婆家的人就再也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