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眷村里的游戏(2)

在另一户人家,我们把早餐多出来的馒头切片,油煎蘸白糖或辣椒酱吃;在蔡琴家,围着唱机听她的海军爸爸从国外带回正流行的西洋流行歌,我们没一人识得ABC,但都唱得字正腔圆。

我们还一起去宪光新村,宪光的妈妈较年轻,眼力好、手脚利落地做着穿珠绣花的代工。我们在一旁假装做功课,偷偷捡拾掉落地上墙角的珠珠,回家收藏在饼干盒充当的珠宝箱里。箱里还有第一颗乳牙,已死的心爱小狗“熊熊”的一撮毛,数颗坚致的美人蕉种子,一块校园榕树下挖到的、我认为是古物的碎瓷片……

月考考完的下午,我们就远征到山陵后,再走无数块稻田后的砖窑场,大约在如今捷运文湖线的剑南站与西湖站之间。那里天旷地远,站着便浮现仅会的几句诗,好比那齐齐被秋风拂过,因此一顿一挫的五节芒:“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等那日落砖窑厂后,便真是“大漠孤烟直”了,有关苍茫景象的诗句争相扑上心头:“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我们还一鼓作气,走到距松山机场不远处,路被大江生生阻断(后来才知就基隆河啦),望眼久久,终等得一架飞机起落,我们仰头望着那盖顶的庞大机身,并没被那比雷声还响的震声给吓到。我们望着它远去、一直到消逝不见。好惆怅,就像好友或自己的什么被载去远方,于是都暗暗立誓,有一天,也要去飞机去的地方,不管天涯或海角。

等我长大、也为人父母后,唯一坚持的,就是让自己小孩读离家最近,可以步行上学、放学的学校。她不幸生长在台湾治安最糟的年代,我们大人就轮流远远跟着她,看她与邻居同学推推搡搡,拔一枝狗尾草互相搔痒,或一起蹲在围墙下观看群蚁搬家,有时为蚊白蝶幼虫在十字花科野草上的成长留下纪录,有时捡一个蝉蜕的空壳送给家里的猫咪,或摘几叶香椿给公公凉拌豆腐,或两手端着受伤的蜥蜴,含泪要我医治它……我只希望,她有个可堪回忆的童年。

因为我就是在那上学放学之间,认识这个鲜活真实、独一无二的世界,我早早知晓世上人有百种,人人都有不同来历、不同记忆和不同的故事,且得以明白,书上种种知识并非只能用来应付考试,而是说明、佐证并支撑你看到的世界。因此,我更喜爱在书本阅读中寻求奥援,因为书本可以让我更深刻懂得我所好奇、所观察的眼下世界。

我在童年养成的好奇观察,包括书本在内的四下游荡探索,一直是我至今还想写、还能写的动能,这是始料未及的,它们已经不仅仅只是童年往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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