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花



那一年的冬季,天特别冷,远在秦岭深处的阿南来了信,邀请石鲁去看梅花。秦岭的梅是整整有一条沟,下了雪,花就红得像一点一点的血。

阿南是烧炭翁。五年前背了一藤篓木炭给石鲁,想要石鲁画一幅火神像的。石鲁画了,没有收他的炭,却解开了他腰带上的酒葫芦来喝。酒里泡着未绽的梅花骨朵,甜丝丝的有一股清香。待到一葫芦酒喝干,两人已经成了朋友。梅花酒是先绵后烈,石鲁在这个下午沉醉如泥,阿南则天黑走进石羊峡时酒力发作,仆倒在雪地里一夜,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今冬里他气短得几次都要过去,自知熬不过春天,才写信给石鲁,他想最后见上一次高贵的朋友的面,但他没有这样说,只报告着整整一条沟的梅的消息。

石鲁收到那张写在油乎乎纸上的信,知道这纸是垫帽壳的头油纸,痛痛快快骂了一句:这龟儿子!眼里就簌簌流下泪来。已经是很久的时间,没有收到任何人的来信了,敢来信的只有十指苍苍两鬓白的烧炭翁!这么个雪天,整整一条沟的梅,是何等壮景。他急急地撕了纸条卷那烟末,点着了狠狠地吸,直吸得腰缩成马虾,眼睛憋得红红的,才吁吁地往外放烟,似乎他和阿南已经在那地窝棚里睡了很久很久,听见了一种很奇妙的叫声。“是狐狸!”阿南立即抓起了枪,将他推醒,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棚门角的一根梅枝倒伸下来,枝头上湿润润的一朵花。昨日进棚,这梅枝迎风在门口晃荡,一夜间竟开了如此鲜活的颜色!他伸手去牵梅时,却发现棚门已被雪堵严,拉开门,雪并没有进来,齐楞楞一堵白墙,梅就如从白墙上长出来。阿南嘿嘿笑着,牙很黑,牙龈露出来粉红,没有再作解释,低头去烧干锅。烧得锅发红了,一拔起锅耳,像持着盾牌一般,从棚门口往出走。他就跟着走,走出了一条融消的雪洞,他看见了一个银白的世界里,梅花在各处泛红,一团金黄色的影子向远方疾去。砰的一声枪响,枪是朝天打的,枪口上冒起青烟,人被枪的后坐力击倒在雪上,呵呵大笑。

现在,被剧烈地震动,石鲁却倒坐在藤椅上。藤椅已经朽烂不堪,吱吱地呻吟着,他看见青烟正从嘴角里飘出,长长的烟灰终于支持不住,掉在了棉袄外的黑色对襟罩衫上。阿南,阿南兄弟,他喃喃着,一下子衰老得满脸皱纹,窝在藤椅里如患了麻痹症的小儿。石鲁是不能出走了,这并不是因了一条跛腿,而他被判了死缓,虽然最后没有执行,甚至已宣布解除,但他未经许可是不能擅自离开这个城市的。这座城市在中国之所以著名,是它有完整的一圈城墙,当每日的黄昏,太阳在城墙内斑驳的砖石上蚀成一个红片,墙头上逶迤而远的女墙凹垛就如监狱高墙上的挂电铃铁网的木桩。

三天前,小儿子将哺养的鸽子全放飞了,他习惯于注视窗台上的鸽棚,想像着突然那里又站着它们,但他又希望它们永远不要再回来。今日的窗口是个空白,玻璃隔风不隔寒,看得见土院豁口处卧着的病猫,院中间的冷飕飕的椿树。

“阿南,喝酒阿南!”石鲁突然叫起来,显得几分兴奋。漫长的那些岁月里,他清醒艺术家应该是孤独的,但他永远静不下来,也无法孤独。政治的召唤,事务的纠缠,以及无数爱好书画者的追随和崇拜,如一群狼一样撵着他跑。“文革”刚一开始,他即被批判了,他认真检讨着自己,竭力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企盼着他仍是这个时代社会所能信任和器重的人,但他失败了,批判在不断地升级,直至判为死缓,他才明白他们是不需要艺术的。既然如此,他倒完全地平静下来了,不邀众人赏,他可以潜心地为自己作画,为真正喜欢他的画的人作画,为后人作画了,这竟是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内心深处向往的境界啊!

“你一盅!我一盅!”酒倒在了酒盅里,小小的木方桌上,石鲁端起一盅喝了,又端起方桌对面那一盅,叫着阿南的名字,酒却喝在自己口里。下酒的菜是一盘盐泡的尖椒,还有一罐茶叶,茶叶故意放霉了的,捏一撮在嘴角里嚼。他现在真正在享受着孤独,低矮的河芦做顶的平屋里,孤独得如一只瘦虎。

当石鲁耷拉下眼皮醺醺微醉的时候,这个城里的钟楼上钟声响起来,低沉悠长,响了三下,又响了一下。这使他睁开了眼,觉得奇怪。古老的钟楼离小院子并不远,其实钟楼上早已不敲钟。不敲钟石鲁是知道的,那口镌满了古文字的铁钟几十年前就从木梁上卸下来堆在楼台上,但一个月前,石鲁却每日听见钟在响,他告知家人:钟在自鸣。家人指出这是幻听,石鲁坚持他是真真实实听到的,并且每次自鸣三下。今日却怎么响了四下呢?于是他想,这一定有原因了,是钟楼有了危险的信息吗?据说钟楼下原是一口海眼的,修筑钟楼是为了稳镇这座城的,钟楼下的过道中间仍有铁铸的一根碌碡粗的桩,挂着一道铁绳。石鲁听到了铁绳在响,哐啷哐啷的,直响在他的右脑壳里,像蚕在那里噬桑叶一样让他难受。海眼里的水要冒出来,钟楼要陷下去吗?

这个城市若没有了钟楼,这个城市是多么荒凉?!

石鲁决定去见见吴老觉。他把那条咖啡色的羊毛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围住了脖子,但他不戴帽子。头顶朝天,他是从来拒绝帽子的。鞋也换上了软底毡毛棉鞋,女人的头,男人的脚,鞋是不能有灰尘的。步出了小小的土墙院,便是美术家协会的大杂院,数天前的一场雪还没有消尽,寒气一森,人脚踩过的雪泥已经成肮脏的冰块,一卷一卷风剥下来的大字报纸团软沓在那里,石鲁用拐杖戳打着冰块,笃笃地响。门房的三间小屋的那扇半掩的门立即打开了。

“石先生——你这是要出去吗?”老太太在问。

“先生?”石鲁觉得这称呼有些滑稽,但他没有纠正这位已经在门房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女人。“出去,”他说,“不出城门洞的。”

“现在几点啦?”老太太说,“我没有表的。”

“下午一点。”

“石先生你来登记吧,你知道,我不识字。”老太太把一支钢笔拧开递给石鲁,石鲁看见那是一本登记册,上边的栏目里分别要求签上几点出门,往哪儿去,几点返回。

“这是新规定的,石先生,我只是看门的,看门狗……天没大晴,街上泥杂杂的,先生穿这么新的鞋?”

“人死了都要穿新鞋的。”

“……?”

石鲁看着老女人笑了一下,说:“我是判过死判的,死了的人。”

他用拐杖戳着大门过道墙上的标语,标语写着:“打倒黑画家石鲁!”拐杖就蘸着地上的泥,在“石鲁”二字上打了两个“×”,自己竟又一次笑起来。这一次笑出了声,不想竟笑掉了一颗门牙,落在了地上。

“我的牙呢?我的牙呢?”石鲁弯下腰在地上寻找。老太太帮他捡起来,牙黑得如一粒黑豆。他开始折身又往大院里走,因为门房太矮,大院右侧有一座仿古的楼阁,那曾是他接待外宾,共同交流艺术的地方,楼阁最高,落齿依风俗要撂到高处的屋顶上。

墙角影子一探,有人却在轻轻地唤石鲁的名字。这是驼背老陆,俯过身来告诉了:画家李唯自杀了。石鲁怔了一下,但并不惊骇。老陆问去不去家里看看,石鲁不去,口中吟了挽联:朝闻道,夕死可矣;今而后,尔知免夫。一步步往大门外走去。老陆一脸疑惑,听见石鲁跛脚跨过大门槛时,嘿嘿而笑:“我没闻道,老而不死必为贼啊!”

大街上,清冷异常,汽车从冰雪疙瘩上碾过,嘎里嘎哇响如爆竹。又经过了钟楼,放眼往楼顶上瞅瞅,未能瞅清那铁钟和铁桩铁绳,一堆人是集在那里叫嚣,高高的木架上弯腰站着一个受批判者。去年的夏天,那个位置上站着的是作家老杜,老杜的裤子皱皱巴巴,有人在骂:狗日的,稿费多得拿麻袋装哩!老杜说:我全交了党费了。那人伸手要扇打,却打不到脸上,一跃,吐一口唾沫,一跃,吐一口唾沫:狗日的?!谁见了!狗日的!反革命!他走过去,只是替老杜拉展裤管。这举动使批判人愣了许久,后来觉得是侮辱了他们,一阵拳打脚踢就把他打倒了,从此折了一条腿,一直在牛棚里自行长好。但现在自行长好的腿却长歪了,睡下两腿不齐,站着长短不一。他在左侧拐弯处的店里买了盏灯笼,匆匆穿过西大街,往南又往东,窄而潮的巷道里,骂起了路不平,一直骂到吴老觉小院门口。

这是一条幽长的巷子,石鲁轻摇着那染成黑色的木门上的铜环时,巷那头起了锣鼓声,一队人马逶迤而过。吴老觉这个瞎了双目的摸骨大师,如今不能公开亮着牌子,摸骨测命,却顺理成章地为人摸骨按摩,他竟将门染了黑的,墙柱、椽头也染了黑。门咿呀打开,小脚的老嫂子嘴还吸着水烟袋,忽然笑道:“哎哟,大白天的打灯笼,真是见鬼!”石鲁说:“是鬼,要是死刑执行了,挨颗炸子,该是凶鬼!”老嫂子说:“是雄鬼!”将灯笼挂在门脑上,“头发留得这么长,是不是长头发才是画画的?”石鲁说:“不让人留胡子也不允许留长发吗?”

里屋内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石鲁呵呵地笑,笑得十分怪异。吴老觉在里屋后门槛上坐着,幽幽的只是背影。他原是一口好胡须,造反派说毛主席不留胡须,你为什么留胡须?吴老觉说马克思是大胡子。造反派愤怒他竟敢与马克思比,把他胡须一根根拔了。没有了胡须,吴老觉感觉似乎没有了嘴,但他终于没死掉,因为这个城市的新领导患腰痛,需要他按摩。吴老觉坐在那里,双手在一只布袋里忙活,布袋里装了小米糠,也装了敲破了的花瓶碎瓷,反复把碎瓷复原成花瓶,再搅碎,再复原。

“你把手艺越练得好,越是让领导中毒啊!”石鲁说。

“中毒?”吴老觉头拧过来,眼睛白花花翻着。

“按摩是上瘾的,上了瘾的和吸鸦片有什么不同?”

“那你嗜酒、嗜茶,还有嗜画,也是吸毒NFDA9!”

阴影处一个人起身要走,躲不及,就站起身打招呼:“石主席。”

“谁?谁是石主席?!”

“我叫惯了……”

“白老先生在这里啊?”

枯瘦如萝卜干的白葭一身红卫服,头顶上再不是那顶泰戈尔式的毡帽,软塌塌的军帽,不类不伦。

“你怎么一见他还是害怕?”吴老觉说。

“他管了我十多年。”

“我现在是行尸走肉,”石鲁说,“死刑犯嘛!”

白葭比石鲁年龄大,石鲁在延安还只是在黑板报上画插图的时候,白葭已在北京城里成了名画家。那时吴佩孚在北京,托人来要画,他画了一只鹰,后来蒋介石到北京,托人来要画,他画了一只鹰;再后来毛泽东坐了北京,他还是画了一只鹰。他们都是英雄,他只是小民。当年国民党要员让他去台湾,他问人:共产党来了让不让卖画?回答是:卖的。他就不去台湾了。但卖了几年画就不能卖了,京城里呆不住,返回了老家来,仍是画不了新生活,又偷偷卖画,从延安来主持这里美协工作的石鲁,少不得要抓典型,点名批评。

石鲁坐在条凳上卷烟卷,跛腿怎么放都不舒服,抱起来架在另一条腿上,吃烟的样子像个猕猴啃梨。

“白老先生,听说判我死刑后,你为我烧过一沓‘上路纸’?”

“这谁告诉你的?”

“听了这话我兴奋得喝了一斤烧酒,我是喝醉了三天,身上脱了一层皮,像蚕一样的。”石鲁要站起来,没站稳,夸啦倒在地上,突然说:“白老先生,我对不住你!”

吴老觉和他的老婆莫名其妙,白葭却听得明白。

“吓,谁对不住谁呢?”他说,“石主席,我还真希望你管我,点名批评我,让他们批,他们把我的家都抄了!”

石鲁心里酸酸的,“你牙疼?”看见白葭捂着半个脸,吸冷气。

“他们扇我耳光,一颗牙掉了,满嘴牙全松脱了,动不动就疼。”

“我给你治治,”石鲁说,“老觉会接骨,却不一定能治了牙的。”

把白葭的头压在门扇上,掐左耳轮下的穴,白葭杀猪般地叫。叫声钻进脑壳里,石鲁感觉里又是蚕在那里吃桑叶,接着是钟楼的钟在鸣,铁绳在拉动。他问:钟楼上的钟一直是鸣三下的,今日怎地鸣了四下?

似乎吴老觉、吴老觉的老婆和白葭都没在意他的话。

“老觉,你测测,钟楼要塌陷吗?”

这下吴老觉是听清了,仄耳逮外面的声音。但钟楼上的钟没有鸣,院门外轰隆隆地涌进一阵锣鼓喧闹声。

“石主席你知道吗,毛主席发表诗词了!”白葭说,“今冬雪下得多,北京城里的梅花也开得好哩。”

“就为这个庆贺了?”石鲁说,“什么诗词,你念念。”

“……俏也不争春……她在丛中笑……”

“……”

三个都不再言语,吴老觉的老婆不停地吹着纸煤儿,呼噜噜呼噜噜吸足了一袋水烟,说:“伟大领袖还是伟大的诗人。石先生,你看看那幅画怎样,老觉是瞎子,我又不懂画。”

石鲁这才看清在门角靠着一卷画,画背面写着:呈北京中南海。打开是六尺整张的一幅“咏梅图”,梅繁如锦,红艳无比。

“石书记,”白葭有些不好意思了,“你看看,这是我为领袖诗词写意的,从来画梅萧疏冷艳,我画得热闹……”

“你是让老觉来预测呈画的命运吗?”

石鲁始终把画倒着看,说:“白老先生,看来我还得批评你,你这又想卖钱NFDA9!”

“我这是画给中南海的,老觉要给省革委会主任治骨折的,他是能见着主任,让他呈上去的,我向中南海要钱吗?”

“那要什么?”

石鲁还是倒着看。“我不会画梅花。”他说。

“你怎么不会画梅花?石鲁能不会画梅花?!”

“你这梅花不是争春是霸春,我只知道梅花不是媚花!”

石鲁站起来往外走,一瘸一瘸的,拐杖敲打着地,把吴老觉的谷糠布袋也撞翻了,吴老觉顺势夺过了拐杖,叫道:“石鲁,石鲁!”

石鲁还未回头,一拐杖打在了他的跛腿上。石鲁哎哟倒在地上不得起来。吴老觉说:“你就这么要走吗?钟楼塌不塌关我屁事,可我得给你这四川龟儿子治腿啊!怎么样,打断了吗?不打断让我怎么给你重新接好?!”就蹴过去捏那断腿,捏得骨子碎片咯吱咯吱响。石鲁骂:“这龟儿子!”就是不叫唤。

“你疼了就叫。”

石鲁还是不叫,人却昏死过去了。

等石鲁醒来,他已经躺在自家的小屋里。吴老觉用一种鸡屎一样的膏药敷在腿上,又包了几袋中药让石鲁的老伴在家里煎熬,他看见那熬过的药渣中有蜈蚣、蝎子和簸箕虫。“把蝎子挑出来,你放在瓦页上往火上烙,烙焦了我来下酒的!”

雪又扯棉撕絮地下了一夜,接着红了三天太阳,消融的雪水滴滴答答从芦棚屋檐上往下滴。石鲁七天里没有下床,他听见了钟楼上依旧有钟鸣,铁绳哐啷哐啷在动。他让儿子一定去钟楼看看,儿子从钟楼下回来,告知每日有庆贺诗词发表的游行队伍,今日高音喇叭上已播放了为诗词谱的歌曲,一批画家把一批画梅的画也挂在了钟楼四面墙上。

傍晚,城墙箭楼上的寒鸦飞在了土院中的椿树上,那只老而病的猫还卧在院墙豁口,飞下来的寒鸦落在不远处,它也不理会。老伴拌了食招呼它下来,它也不来,也不说声:咪。老伴说:它怕是要死去了吧?石鲁转过头去,面对了屋墙壁,屋子里突然光线暗了一下,听见老马一脚踏进来,高喉咙粗嗓门地喊:“石先生,石先生,怎么腿又断了?断了也不让儿子来告诉我一声!我说哩,画家到底有架子,我不来请你去吃羊肉泡馍你就不来,还得我送上门来呀!坐起来坐起来!”

石鲁坐起来,一海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放在桌子上,高颧骨的老马还在连说带笑地催促他,声音震得芦棚上落下几粒土来。“文革”以来,石鲁隔三岔五要去老马家的羊肉泡馍馆吃一海碗,这个四川人的胃除了天生的能吃尖椒、虎皮椒外,这座北方古城的饭就惟一喜欢上了羊肉泡馍。老马是不怕石鲁的,他是百姓,出身又好,也不需要什么前途出路,给石鲁免费吃了羊肉泡馍了,还要灌酒喝。石鲁贪酒,酒量却愈来愈小,常常就醉了,脱了鞋蹴在条凳上要说:老马,别人上批斗会吃不下睡不着,我倒能吃能喝,只是吃昧心食,老不见胖嘛!老马说,吆头牛进你肚里也体现不出个社会主义优越性来,难怪是反革命!石鲁就说:今日白吃,或许是你前世欠我的。待到我死了,你记住,要在我棺材里再放一碗羊肉泡馍的,要优质的!但吃喝毕了,却嚷道取纸拿笔来,就画一幅画给老马。

现在,石鲁就坐床上吃完了一碗,说:“我不能给你画画了。”

“我不要你的画!”老马说。

“画账是要还的!”石鲁说,“明日起,你每天送一碗过来,一碗一张画,你爱不爱我的画,我是要给你画的,拿去糊窗子是你的事!”

老马咧嘴就笑,嘴大得能塞个拳头,头一歪悄声说:“我给你保存画哩,将来我要给你出个大画册!”

隔日一晚老马又来了,提出往秦岭深处阿南那儿去的事,说城里规定死了人不准土葬的,但现在世道混乱,往往有死了人的,家属半夜装了棺材出城的:我们把你装在假棺材里抬出城。老马拍了胸膛,敢保证能成功,他的老表就在城南门口治安巡逻队里。

石鲁却对秦岭深处的梅花不感兴趣了。

“你听到没听到钟楼上的钟在鸣?”他问。

“没有。”老马说。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他要求把他连人带床抬到院子去。

院子里终于没风。四堵土墙,一棵椿树,豁口处的老而病的猫不见了。石鲁嚷叫着要喝酒,掉了一颗门牙的嘴皱着像个黑洞,手指甲老长老长,用力地抓着酒盅,喝了一盅又一盅,接着嚼尖椒吃霉茶。说:“老马,你是个好党员!”“我不是党员。”“不是?怎么能不是?!我现在才觉得,我这一生是为阿南活着,为你活着,把笔墨拿来,我为你画画,你要什么画?”“我不要了。”“我的画不好?”“好,你是中国当代最伟大的画家!”“那你为什么不要?”老马拿眼睛看站在门口的石鲁老伴。

老伴忙闪过门内,叫着老马帮她挪挪火炉子。老马立即进来。老伴低声叮咛:不能告诉他。老马保存的那一批画被邻居告发给街道办事处的造反派,于前一天中午造反派逼着老马交出来,当场一把火点着烧了。但老马拍有照片。

石鲁还在院子里发问:“你不要我的画了?龟儿子你以为我那些画是敷衍你吗?我知道你会保存我的画的,格老子就是谋着你把它藏起来,将来出画册哩!你今日要什么画?我给你画这个院子,你说画什么?”他喃喃起来,大声追问老马。老马从屋里出来,却听见他在说:哦,四四方方的土墙围着,中间一棵木,四四方方的土墙围着,坐我一个人,是什么,是“困”字,是“囚”字……窝在床上渐渐声调低下去,一声不吭了。

第二十二天,石鲁站了起来,他的腿直了。他骂吴老觉是神人,提了酒要去谢吴老觉,经过钟楼前的肉铺,看见一大队人在那里排队买肉,寻思应该有下酒的东西。他排上了队,排到跟前了,卖肉的问买什么肉?他说:苦胆,猪苦胆。卖肉的疑惑地看着他,立即恼怒了:不卖!他还要争辩为什么不卖,卖肉的和所有的买肉的吼道:你捣乱什么,你是不是神经有病,滚!被轰出了队列。

他的学生,曾经跟他一块去陕北写生过的年轻的业余画家王镇恰巧经过钟楼,瞧见了老师在马路边叫嚣:岂有此理!忙拉了他到避背处,说是正要去老师家的,问老师知道不知道白葭把画托吴老觉送到省革委会主任那儿,主任大加赞赏,已特批解放了白葭。

石鲁叫道:“他是伪装的!”

王镇说:“这画主任准备要转呈北京的,没想中央来了一位大人物,看了画,突然萌生要一百个画家画梅花,举办个祝贺毛主席咏梅诗词发表的百梅画大展。这位大人物还问到你。现在省上已组织了筹备班子,让画家欧阳清具体负责,欧阳清让我给你口信,要你也出来画一幅。这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

“这可是个机会。”

“我不画。”

“不画?”

“不画。”

“老师……你得学会自我保护啊……”

“我不会画!”

石鲁恨恨地扭身就走,他没有向学生告别,也没有去吴老觉家,梗着黑筋筋的脖子回到土院的家里。

王镇并没有生老师的气,去羊肉泡馍馆拉了正在汤锅下料的老马,一块到石鲁家劝说石鲁。石鲁并没有独自在家喝酒,而是将所有的墨汁倒在脸盆,放了胶,也倒进了那瓶酒,和着染刷土屋的门和窗,连椽头也染刷了,亮在土墙上的长长的柱子也染刷得乌黑,说:“瞧,像不像青海的那些寺院?白墙黑柱,白的窗纸黑窗框,有明清家具那种简明的线条和色块味吧?”

王镇当然是小心翼翼地劝说,老马似乎直了嗓门在指责,但石鲁也生气了,狼一样吼叫:格老子就不画!爬到梯子上再去染刷檐角,颤巍巍地举着墨汁脸盆,人和脸盆一起摔下来。老马把石鲁抱在了怀里,他突然听到石鲁在哀求他:“你能带我去秦岭阿南那儿吗?”老马说:“我不带你去。”王镇在那一刻里瞧见了他的老师枯瘦的脸上有了两道泪,蠕蠕地往下滑行,泪水混浊而稠,向下滑行,后边的泪痕立即就干了,泛着白色,如同旱蜗牛爬过了墙壁。而一头粗硬漆黑,几乎奓起的长发,风掠过一般向四边倒伏,并且从发旋部开始发灰、发白,一圈一圈白成霜后的草,白成银丝。

这城里的一批画家画完了他们的咏梅写意图,国内各地一些画家也应邀画完了他们的咏梅写意图,这百幅梅花皆繁枝烂漫,大红热烈。在大型画展隆重开幕的那一天,土屋里的石鲁开始不吃饭,整日喝酒,他已经严重酒精中毒了,牙齿脱落了一半,手类如鸡爪,家人让他吃饭,他用没牙挡风的嘴含糊不清地说:院子里的椿树不吃饭,只喝水,我也喝水,酒是水。

在他将酒喝过之后,他似乎很有了精神,从藤椅上下来钻到床下,钻到杂物间去收寻工具:斧子、锯子、雨鞋、刀子,还有一节铁丝和布袋,布袋里装着毛笔、墨块和宣纸,准备去秦岭逃窜。并且绘制了秦岭路线表,上边密密麻麻标着红色的箭头,如电影里红军的作战图。

家人报告有关部门:石鲁疯了!

石鲁真的疯了。他终于走出了这座城的门洞,来到了苍苍茫茫的大秦岭。深如海一样的秦岭里,石鲁出奇地竟没有走错路,寻到了阿南的地窝棚屋。但阿南已经死了,梅花沟的梅花也差不多花落成泥,他站在阿南曾经病死的床前,看见了那用石块干打垒起来的墙上,贴着的正是自己画的火神像,拾起屋角一堆残留的木炭中的一块,在画像边写下了一副对联:

人去屋已空

我来梅正残 

回头从门口望出去,山的远处是古城的方向,他再一次听见了古城的钟楼上的钟在自鸣,这钟声如天上的月亮一样,他走多远月随多远,钟声一直在伴着他吗?

写于1997年2月1日至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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