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人文”一词一直被不假思索、含糊其词地使用着,以至于一提到“人文主义”“人文精神”,人们自然就想到西方,想到发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似乎人文思想或人文精神是西方的发明,是海上舶来的物品;而东方,尤其是中国文化,本质上是反人文的、吃人的。尽管数十年来,新儒家学者不断提到中国传统中蕴含的人文思想,企图将这个冤案翻过来,但在西学已经成为主流的当代学界,这种声音仿佛天涯海角的涛声,在无边虚空里自起自落,听不到广泛的回响与共鸣。
极端之间的徘徊与冲突
在孔子入化数十年之后,苏格拉底在雅典德尔菲神庙里读出了神谕“认识你自己”的含义。他和说出“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智者普罗泰戈拉,可以说是西方世界最早的人文思想者。在此之前,希腊的哲人们都在忙着寻找世界万物的始基,争论这个万物由它而来又复归于它的,到底是火还是水。自他们起,哲学家们才开始从人的立场来看待人与世界。
西方现今使用的“人文主义”(humanism)一词,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腊的“教化”。当时希腊学校教育共有语法、修辞、逻辑辩论、算术、几何、天文、音乐,这些科目统称为人文学科,相当于中国先秦时期“小学”教育“六艺”的内容。实际上是一些当时较为实用的知识,通过学习使人的心智得到成长,成为有知识修养的人,远离野蛮蒙昧的状态,在当时带有某种贵族化的倾向。尽管奥林匹斯山上空布满了神灵,但地面上的希腊人还保持着对自身事务的自治。教化的目的是使人成为人,成为优雅高贵的人,使人性得以不断提升与完善。这就涉及对人和人性的认识,而在那个历史阶段,对人的认识是以动物(禽兽)作为参照系的。从强弱的方面来看,人超出动物的是他的智力,或者说理性。苏格拉底认为,人之所以为人,不能归结为人有感觉和欲望,而在于人有理性。和希腊教育的倾向一样,希腊的人文学者对人性的关注,更多是灵魂的方面,轻蔑肉体的欲望。在人的灵魂之中又更多关怀理性的方面,道德情感的内容并入了理性并诉诸神灵的赋予。苏格拉底指出,人与普通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动物有灵魂但无理性,人的灵魂之中有理性,而这一差别源自于神灵有意的给予。有了神给予的理性,人就能够趋善避恶,因此,“美德即是知识”。他断言,一个不信神的人是不可能有德性的。也许正是这种对人性内涵认识的片面、褊狭,和德性方面的自主性的出让,渐渐酿成了中世纪神权压迫人权、理性压迫感性的局面,并最终物极必反,导致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运动颠覆性的滥觞。
希腊时代,人类上空出没的众神之间存在着力量的较量与制衡,因此不能实现对下界的绝对统治。到了罗马时代,原来为某一个民族所信奉的神祇,最终统一了天空,赢得了对人类事务的绝对统治权,人类被判定是有罪的,而这种罪源自于它们没有管束好自己的肉体与情欲。照理说,神灵的出现源自于人内心的呼唤,源自于人们寻求救助、超越苦难,得到最终归宿的愿望,其初衷也是带着人文性质的。但当其权能扩大到人们生活(包括精神生活)的所有细节时,人就变得难以承受,因为人性并非只有理性这么单薄的一维。人还有肉体维度,肉体功能所带来的欲望需求,以及 欲望需求纠结起来的情绪能量,如果找不到通畅的出路,就会像火山的熔岩一样爆发。
意大利人文主义的复兴,可以说是人性维苏威火山十分壮观的爆发。人们想要回自己出让了很久的生活自治权,想释放身体禁锢多时的肉体能量。如同被拥堵了很久的河流,没有一泻千里的畅快岂能抒发高压积蓄的势能?这个运动有着鲜明的主题:一是个性自由与潜能的发挥;一是身体感官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