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1)

没有撞击的文化是不幸的文化,这一点已为许多人类学家、科学史家、语言学家、文学艺术史家所再三阐述。没有撞击就没有对比,没有对比也就无所谓选择与淘汰。文化隔绝固然有利于加强文化传统,可忘记世界的结果必然是被世界所忘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世界各国文学大都经过一场痛苦而艰难的反思与蜕变,而后开始了我们称之为走向世界文学的历史进程。在这一几乎同步的文学革命中,出现两种主要的模式:一是发扬民族文化传统,力图摆脱殖民文化(如印度、非洲);一是批判民族文化传统,努力汲取外来文化(如中国、欧美)。而在深层结构上,这两种模式却有一致之处,即在两种文化(甚至多种文化)的碰撞中,重新审视民族文化传统,通过借鉴外来文化(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与重新选择、调配本民族文化,创造一种“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新文学。

“五四”一代作家的幸运之处,就在于他们亲身经历这么一场文化大碰撞,有可能冲破传统封闭的思想体系的束缚,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把握生活、认识世界。他们有祖先不可能有的欢乐,也有祖先不可能有的痛苦——一种徘徊于东西方文化之间、无所执着无所适从的困惑与焦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比起祖先与后代,这一代人感情层次更为复杂,心灵深处有更多的矛盾,生活中有更多的经验与感受,也有更多的失落与迷误。至于功业,那可就难说。文化碰撞中所很难避免的生硬的“文化焊接”,使这代人的工作带有很大的“过渡性”。除了个别作家(如鲁迅)的作品外,大部分作品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为人们所淡忘。当人们谈论这一代人开启新时代的历史功绩时,感兴趣的也许已经不再是具体作品的价值,而是他们面临两种文化传统时的感情趋向、理性抉择和心理认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渗透在作品中的艰难的追求、痛苦的思索与失落的迷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把文学史理解为作家心灵的历史,从现代中国人如何协调东西文化矛盾的角度,集中解剖几个并非第一流的作家的心理状态。

一方面是强烈的世界意识,另一方面是同样强烈的寻根愿望,形成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实际上也是世界文学)发展中“必要的张力”。用鲁迅的话来说,既必须是世界的,又必须是民族的;既必须是时代的,又必须是个人的(《而已集·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吵了近一个世纪,似乎老在“拿来主义”与“民族化”之间徘徊。尽管每代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古今中外”的排列组合方式,但课题却是共同的:即如何协调世界文学一体化与民族文学多样化之间的矛盾。中国文化传统的深厚与“五四”时代外来文化冲击的猛烈,恰好形成鲜明的反差对比。人类历史上很难找到一个民族像二十世纪中华民族那样,经受住如此强大的外来文化的冲击而能保持自己的特色,而且蜕化自新。这也是我对这一批作家、这一段文学历史特别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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