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高铁的本色,”绷带老头儿说,“速度就是角度。这帮助我们以一种几千年来农业社会从未有过的崭新视野,来洞察世界的真相,当然,也会付出代价,就是受惊哪负伤哪什么的,搞不好还要死几个人。但这是必要的。就在我国,机动车一年还要夺去十万条性命呢,更不要说吃了有毒食品像虫子一样大把大把死掉了。哎,只有认清了世界的本来面目,一切才会好起来。我们怀着时代的使命感,可不是为了旅行而旅行哟。车票意味着什么呢?它可不是纸面上那点儿含义。它是通往伟大新天地的护照!所谓认识世界的地方,也就是类似于天文台的去处,懂吗?合格的乘客志存高远。你知道什么是宇宙吗?”
绷带老头儿颤巍巍地伸手指了指,引导周原看过去。只见黑洞洞的车厢正隧道一般连绵延伸着,就好像望远镜筒一样指向了莫测的太空。
“是天文台呀……那儿就是‘宇宙’吗?”周原看着深不见底的车厢,有些发呆。他的确还没有以这样的视角去看过列车。
“哈哈,哈哈,正是呀。而外面那个才不是哩。”
老头儿狂笑不止,又呸了一声,把一口黄色的脓痰吐在周原的衣袖上。他所说的“外面那个”,就是指列车之外的天空大地吧,那种干燥的面团一样黑白不分、一掠而过、只被断续的闪电所耀亮的广阔世界。但这是什么意思呢?与列车上的“宇宙”是什么关系?
周原很累,不愿想那么多。他看了看满地打滚笑抽了的病人。他们还是与他一起登上列车的那些乘客吗?
“看上去,你的伤势比较轻,不,分明看出来了,其实你根本没有受伤!你的状况是伪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不要被人看出你是个正常人。你也想享受医院的舒适和安全呀。你很清楚列车上的资源是有限的……不过我们其实也都没有伤病,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躺在这儿,是为了等待形势发生变化,才好去继续认识世界。这样吧,如果我们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不能行动,就要劳驾你代表我们去探索宇宙了,答案就在宇宙的那一端啊。事故让我们丧失了记忆。大家不是都很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绷带老头儿似乎饱含睿智地对周原说了这些话,然后就一偏头美美睡了过去,嘴角涌流出大团白沫。
周原也想跟着睡去,却睡不着。他躺在这群伤病员中间,心里很空洞。他无法理解绷带老头儿所说的。是的,说到周原这个人,他又是谁呢?他只记得自己是带着家眷来旅行的。但随着高铁出事,一切在刹那间错乱了。
他饿了,就背着病友,偷吃自带的点心,那上面还染着父母的鲜血。他试着回想了一下亲情,却很模糊。然后,他想验证一下,看看自己的伤究竟是不是伪装出来的,就一挣身,站了起来。
原来,他还能站起来。难道真的是伪装出来的伤病?他实在是不记得了。他对自己的所做的事情感到有一点儿惊诧和厌恶。但这不是他的错。
这时周原觉得脊背上落满了一层层疹子似的目光。病友们都把眼睛像汽车大灯一样打开了,恶狠狠地盯着他。周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试图重新躺下,才发现位置已经没有了,他的那袋点心也被无鼻年轻人窃走了。大家注视周原,就像在看一个笑话。周原很后悔。他想到那些掉下列车的人。他试图重新回到病人堆里,却为时已晚。他赶紧对他们说:
“别、别这么看我,我都明白啦。”
说罢,他便拔腿往“宇宙”走去,头也不回,好像要逃脱一个更可怕的灾难。不过,他对于自己在高铁上竟然做起了这样一件事情,倒也感觉特别。
“那你可要小心哟,找到答案后一定要回来告诉我们。大家的未来全靠你了!”
绷带老头儿和无鼻年轻人一齐怪腔怪调地嘱咐周原。周原想,原来是未来啊,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
许多年了,周原就从没有想过未来,过一天是一天。在高铁出现前,他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隐藏在列车上的“宇宙”,像只巨虫蜕去的壳一样,黑黢黢地裸露在前方。但那儿真的有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