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与她搭话已不可能,她十成已睡着——头控制不住地往我身旁歪,几欲往我的肩膀倒。只要车的一个小小颤动,她势必倒在我的肩膀上。这种预想变为现实,在列车的一次停站又启动后,她的头悄然无声地落在我的肩膀上。她的头很轻,像一只猫儿蜷缩在肩膀上。我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困意也全无。我思索着她将在哪里下车,她何时会醒过来。
在江南西站,乘客的一阵骚动将她惊醒。她迷糊着眼睛,看了看我,恍然发觉刚才一直靠在我的肩膀睡着,歉意地说道:
“真不好意思!”
我对她报以微笑,说没什么。
车启动后,她似乎发觉了有什么不妥,焦急地四处看看,然后问我这是什么站。
“江南西站。”
“啊!惨了!”她显得十分沮丧。
“是不是坐过站了?”
“嗯。”她点点头,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应该在西门口站下车,现在过了两个站。对了,你在哪里下车?”
“大学城北站。”
“远着呢!”她说话的语气像是此站在南半球的极端。
“没那么远吧。”我应道。
“你是学生?”
我点点头。“正读大学四年级。”
“怪不得稚气未脱。”她一副长者的口吻。
我倒没有不高兴,只是在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面前以这种方式说话的女孩不多见。在我看来,她年龄与我相仿,兴许比我还小。
很快到了下一个站。我问她不下车返回去。
她摇摇头,说:“想和你聊聊天。”她的表情好像很久没与人聊过天似的,“到你那个站再返回去也不迟。”
“不怕耽误时间,120分钟内不出去要补买一张票。”
“现在才用去20分钟。”她看看表,“四五个来回都足够。”
然后她手捂着嘴巴打一个哈欠。
“还困?要不在我肩头再睡一会儿。”我开玩笑地说道。
她摇摇头,露出带有困意的笑容:“我也想呢!但不能得寸进尺。说说话也就不困了。”
我们一点一点聊起各自的情况。我告诉她上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交往着一个处于冷淡期的女友。我也略略知道她的情况。她来自江南一带,父亲是一个港口装卸工,母亲经营一间长达十年的音像店,现在濒临倒闭。她上过一年大学,还是华中地区名声不小的大学,读美术绘画。刚上二年级时退学。原因她没有说。我猜测大概就是专业不喜欢,厌倦大学生活,提前自立门户之类的,这样的情况周遭皆是。但在我看来,她一样都不是。她不是这一类型的人。她还告诉我确切的年龄,比我大一天。准确说是十九个小时。她固执地要我叫她姐姐,这让我哭笑不得。
“明明只大十九个小时嘛。”我说。
“反正比你大。倘若这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按出生先后次序进行,这十九个小时可是大有优势。”
末了,她问我要联系方式。我自然给了她,但我并不期望能与她有进一步的结识。我甚至没告诉她我正在她工作的酒店实习。还有一个月实习即将结束,说不定这一个月哪一天都不会在酒店碰见。我权当作一次短暂的邂逅。和陌生同龄人这样的搭话有很多,在地下铁,在电影院,在咖啡店,在台球城,我足足记满了一个便笺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姓名和电话,但一次没打出,也没人打进来,人和名字也对应不起来。也有那么一两个人打进来,全是女孩。用慵懒的语气,应当是刚刚睡醒,问你今天在干什么,然后喋喋不休地讲她自己,全是昨晚跟哪个男孩约会,今天早上突然来月经之类的,她们认为是屁大的事,但实际都是鸡毛蒜皮豆腐芝麻的事。问我有没有空出去顺便请她吃一顿,我说没空更没钱,然后她便像小猫般嘤嘤几声挂掉电话。或者一开口,还未报出姓名,便号啕大哭起来,没完没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哭。我只得把电话筒悄悄放在一侧,也不好意思挂电话,然后继续看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二十分钟后,听筒没哭声传出,估计是她停止了哭泣或者挂掉了电话,兴许她听到了我和周星驰的笑声。我才蹑手蹑脚把电话筒放好,生怕再次传出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