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素养(一)

批评家回望,看见的是太监的身影。如果能当作家,谁会做批评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玛佐夫兄弟(Karamazovs),谁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如果能塑造《虹》(Rainbow)中迸发的自由生命,谁会跑去议论劳伦斯(Lawrence)的心智平衡?所有的伟大写作都源于“最后的欲望”,源于精神对抗死亡的刺眼光芒,源于利用创造力战胜时间的希冀。“光明从天降”:这句五言诗不过是故作深沉的把戏,却流传了三个世纪。如果能赋诗传唱,如果能取材自己有限人生铸就不朽小说,创造永恒形象,谁会选择做文学批评?大多数人不过是灰头土脸地活在旧电话号码薄中(谢天谢地,这类电话薄收藏在大英博物馆)。从生存的实况而言,他们比起福斯塔夫(Falstaff)或盖尔芒特妇人(Madame de Guermantes)更少生命的真实和丰收。

想想这一切吧。批评家过的是二手生活。他要依靠他人写作。他要别人来提供诗歌、小说、戏剧。没有他人智慧的恩典,批评无法存在。尽管凭借风格之力,批评也可能成为文学,但往往情况不多,除非是作家为自己作品评论或为自己诗学辩护,就像柯勒律治(Coleridge)的批评是正在孕育的佳构,艾略特(T. S. Eliot)的批评是用于宣传的作品。除了圣伯夫(Sainte-Beuve)之外,谁是纯粹的文学批评家?使语言保持生命力的,不是批评。

这些都是简单的道理(在破晓时分,诚实的批评家会如此对自己说)。但是,我们有忘记这些道理之虞,因为当下尤其强调批评的力量和自立的威望。批评刊物上充斥着评论与诠释文章。美国甚至出现了众多的批评流派。批评家凭能力成为了人物;他的劝导和争议发挥了公共作用。批评家相互吹捧。聪明的年轻人不再视批评为挫败,不再视批评为与自己有限才华的灰沙逐渐忧郁地妥协;他们认为批评是声名显赫的志业。这不仅好笑,结果也有害。前所未有的是,无论是学生,还是对文学潮流感兴趣的其他人,都在读书评,而不是阅读书籍本身;或者说,在努力做出个人判断之前,他们在阅读他人的评论。利维斯博士说乔治?爱略特(George Eliot)女士的成熟智慧是现在情感通货的一部分。同意这说法的人中究竟有多少真正读过《菲尼克斯?霍尔特》(Felix Holt)或《丹尼尔?德龙达》(Daniel Deronda)?艾略特论但丁的文章是文学教育中的老生常谈;如果有谁知道《科梅狄亚》(Commedia),那也只是在几个简短片段之中(《炼狱》第二十六章或最后死于饥饿的乌格尼诺那一部分)。真正的批评家是诗人的仆人。现在他却当起了主人,或者说被当成了主人。他忽视了扎拉图斯特拉最后、也是最有生命力的箴言:“现在,离开我吧。”

百年前,阿诺德(Matthew Arnold)看见了类似普遍明显的批评冲动。他认识到,批评的冲动比起创作的冲动要低,创作的快乐和重要性绝对更高。但他认为,批评的喧嚣阶段是诗学新时代来临的必要序曲。我们是后来者,这是我们的痛处。在我们到来之前,时代的政治暴行已经将人文价值和希望前所未有地毁灭。

任何对文学及其社会地位的思考,都得从这毁灭出发。根本上说,文学持续关注的是人的形象,关注的是人类行为的方式与动机。无论是作为批评家还是只作为理性的人,我们行动的时候,不再假装,我们对人类可能性的看法没有深刻变化;不再假装,在1914到1945年间大约七千万男人、女人、儿童在欧洲和俄罗斯因饥馑和暴力而灭绝之后,我们意识的质地没有根本改变。我们不能假装贝尔森集中营与负责任的虚构生活没有关联。在不久之前,人施于人的暴行已经影响到作家的主要材料(人类行为的极限与潜能),并用新的黑暗挤压着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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