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恳点说,旨邑在哈尔滨获得了崭新的生活。不过请注意,崭新并不意味着幸福或者不幸,只是她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包括感情感受感知。她不习惯的是饮食,粗淡无味,份量吓人,她心里流淌湘江,怀念长沙的口味虾臭豆腐鲷子鱼农家小炒肉,偶尔想起长沙的人和事,感到时光正在远走,自己也在老去。刚到哈尔滨,水荆秋每日来看她,冒险带她在哈尔滨转悠,像哈尔滨人那样吃喝,像间谍那样不动声色。有两次水荆秋在餐馆遇到熟人,他不慌不忙,让旨邑看到一个“惯犯”的从容不迫,她就此赞美他。他并不计较她的讽刺,只是感到有必要减少抛头露面的次数,他形容四面楚歌,大白天撞枪口的可能太大,他们应做猫头鹰在夜里出洞。她立刻反驳他,说夜里他这只鸟就得回笼,扑腾出来的理由不好寻找,后果不可估料。他说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心始终紧贴着她,他把她揣在他胸口的兜里,放在他的心窝里,他永远爱她。恋爱中的女人往往昏了头,几句动听的话就引开了她的注意力。旨邑后来才想起帕斯卡尔那句“甜言蜜语的人,品格恶劣”的话,可惜已经迟了,到她清醒时,他已不再甜言蜜语,并且朝她挥舞一面恶的旗帜——那块玉中精英的和田玉,磨光了外表的温润,露出石头的粗砺与冷硬。
先不讲后来如何,单说现在。水荆秋来看旨邑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果真到了她说的十天半月一次。期间不断出国访问,意大利、巴西、俄罗斯,像个功成名就者飞在天上。旨邑埋怨他的淡漠,他描述这个过程就像婚姻,对此结果毫无意外。她说,她和他的感情会因此无疾而终,而婚姻还是婚姻。他抚慰她,表示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无话可说,只有想念阿喀琉斯,感到有阿喀琉斯在身边她会坚强。阿喀琉斯一面彰显她的寂寞,一面消解她的孤独,让一条狗整天陪在身边,终究是对水荆秋的无声反抗。
离开长沙到哈尔滨,旨邑感到自己付出了代价,而哈尔滨的生活离想像的距离颇远。举目无亲。与水荆秋的片刻欢娱,不能抵御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侵袭。心就像掉光树叶的枯枝,脆弱而冷硬。枯枝上的美丽雾淞,不过是废气的凝结。“德玉阁”门可罗雀,人们对她甚至颇为警觉。她对秦半两的怀念不可遏止地涌现,就像寒冷直逼心田。过多御寒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臃肿不堪,添了迟暮的心态——假若一辈子这样与水荆秋耗下去,晚景必定凄凉。至为关键的是,做那事时,水荆秋已经不顾她的感受,自己完事便收工,有一次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心烦意乱地撤了。她把这看作爱情的黄灯警告。她见到一床悲哀,满屋荒诞,一个情妇的下场昭然若揭。然而,冠之以“伟大”的爱情不惧怕这些,即便性事淡淡,她和他还存在精神奕奕——与她做精神的深度纠缠是他最初的理想,他们还有伟大的探讨,可以谈惠特曼、聂鲁达、艾柯或者福科。于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另一种荒诞——他和她谈精神世界的问题,为什么非得有肉体在先?为什么不可以使精神纯粹?现在的情况是,仿佛他和她交媾了,所谓精神便成了他付给肉体的钞票,比嫖客和妓女的买卖关系高尚许多,同样不存在世俗的责任与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