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平生际遇似萍飘(5)

阿初对荣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始料不及。

“我叫你掌嘴!你没听见吗?打呀!”荣升像一头受了伤的猎豹,他想撕裂一切他可以撕裂的面具。

不是第一次,忍受“家法”;但是,阿初第一次感到难过和难堪。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平等。一个是高高在上施恩的人,一个是感激涕零受人恩丛惠的人,怎么可能平等?平等只是偶然的,不平等是必然的。

阿初仿佛回到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国度。荣升的面庞此刻变得十分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逐渐清晰,逐渐熟悉。这八年来,荣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是自己!自己的思维和心灵已经改变,这种改变促使他不愿意回到从前。像少爷手中的标尺一样,任意由人调整刻度、拉伸卷曲。

如果大家不能安然共处,那么,夺门而去,拂袖就走,并非难事。

可是,四太太怎么办呢?自己走得爽快,要回头也就难了。四太太的家庭地位,二十年来得殷殷期盼,化为乌有。自己在大太太面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要报荣家的栽培之恩吗?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荣升的居高临下,是因为他坚实的家长地位。就算他自己放弃荣氏家族的权利,他也不会丧失家人的尊重。他的只言片语,也同样可以撼动荣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只是一个赝品,就算自己拥有了社会地位、金钱、名誉,在荣家他依然没有自我。表面上自己是驶在海上的一艘豪华游艇,实际上这只是从水中看到的“倒影”罢了,自己的人生犹如水中一叶浮萍。阿初强迫自己用现实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尽量减低自己内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觉。

想着雅淑的眼泪、四太太的恩情……他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却在近乎自虐中释放出来。他打的极重,没有停手,他想着自己平生的际遇,犹似萍飘,眼前甚至出现父母双亲的幻影,这来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断地重叠放映。他流泪了,血从嘴角处缓缓渗出。

阿初听见了哭声。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在哭泣。是为我哭吗?阿初想。

的确不是阿初的幻觉,荣升也听见了哭声。

“呜呜咽咽”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得,是杏儿和蝉儿等人在用她们特殊的方式为阿初抱屈,她们觉得大少爷太过无情,“量刑过重”了。

她们的哭声削弱了荣升强硬的态度和“病态”的心理。同时,也减轻了阿初心中的愤怨,他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怀,所谓贤愚冷暖,尽在这哭声中融化了。

“够了!”荣升喝住阿初的同时,也给了自己台阶下。“以后做人做事,中规中矩。不要再给我擅作威福的借口。”荣升说完,摔门而去。

丫鬟们不提防他突然冲出来,怯怯然纷纷后退。

“哭什么?”荣升冷若冰霜地说。“该怜悯的人,得不到怜悯!珍贵的眼泪,应该留给你们将来所爱的人。而不是轻狂地、廉价地、抛售给一个在你们爱情旅程里毫不相关的路人。”

丫鬟们听不懂。一味地低头退让少爷。

阿初懂了。

他可怜荣升对“爱”的狭隘和自私;他也怜悯荣升在爱情旅途里不幸的遭遇。他想到了丛惠,自己回国,对丛惠也许是一种伤害。

他听见荣升离去的脚步声和丫鬟们纷纷进屋的声音。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她们替阿初倒水、擦洗嘴角上的血污,她们悄无声息地打扫房间,扶正笔架,铺好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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