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3)

为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讨来的那枚鸡蛋还摆在桌子上,没人碰它。我们大家,当时住在我们家的还有奥·曼的弟弟叶夫盖尼·埃米利耶维奇叶夫盖尼·埃米利耶维奇比他的诗人哥哥小七岁,生于1898年,卒于1979年。,他不久前刚从列宁格勒过来,我们大家在房间里走动,交谈,竭力不去关注那几个在我们这里东刨西翻的人。突然,安娜·安德烈耶夫娜说,奥·曼临走前应该吃点东西,她把那枚鸡蛋递给他。他同意了,坐到桌边,在鸡蛋上撒了点盐,吃了下去……椅子上和地板上的纸堆越摞越高。我们竭力不踩到手稿,可那几位外来人却不管不顾。让我十分惋惜的是,在鲁达科夫遗孀偷走的文件中就有奥·曼二十世纪头十年和二十年代的诗作手稿,它们不在被抄之列,因此被扔在地板上,上面满是军靴踩下的脚印。我很看重这些手稿,因此把它们交到一个被认为是最可靠的地方,交给可靠的青年鲁达科夫保管。他曾被流放沃罗涅日沃罗涅日,沃罗涅日州首府,位于莫斯科以南五百公里处。,在那里待了一年半,我们在那里与他分享每一块面包,因为他在那里没有任何收入。回到列宁格勒后,他热心保管古米廖夫尼古拉·古米廖夫(1886—1921),诗人,阿克梅诗派首领,阿赫马托娃前夫,因反革命罪被枪杀。的档案文件,那是信任他的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坐雪橇给他送去的。无论我还是她,后来都再也没有见到那些手稿。她偶尔听到一些传闻,说某人又购得了这份档案材料中她熟悉的某些书信。

“奥西普,我羡慕你,你会死在阁楼上。”古米廖夫常常这样说。他俩的预言诗作在此时已经写就,但两人均不愿相信自己的预言,他们用法国式的诗人之不幸命运来宽慰自己。要知道诗人也是人,是普通人,那些最平常最普通的事情,那些对于国家和时代而言最为典型的事情,那些所有人和每个人都会赶上的事情,也同样会发生在诗人身上。这不是个人命运的闪光或恐惧,而是一条“成群结队”引自曼德施塔姆1937年所作《无名战士之诗》。的寻常路。阁楼上的死亡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

在声援萨柯和范齐蒂萨柯(1891—1927)和范齐蒂(1888—1927),意大利工运活动家,后居美国,因谋杀罪被判死刑,该案因证据不足引起世界范围的关注和抗议,马萨诸塞州州长于1977年正式宣布两人无罪。期间(当时我们住在皇村),奥·曼曾通过一位教会人士向教会上层提交一份建议,希望教会也出面组织反对这次死刑判决的抗议行动。很快便有了答复:教会同意声援两位死刑犯,条件是:如果哪位俄国神甫同样遭遇到麻烦,奥·曼也必须组织声援和抗议。奥·曼叹了一口气,立马承认自己失败了。这是奥·曼当初试图与现实妥协时所获得的最初教训之一。

五月十四日的清晨到来了。所有客人,请来的客人和不请自来的客人,全都走了。不请自来的客人带走了这家的男主人。我和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两人眼对着眼,坐在空荡荡的、还留有夜间浩劫痕迹的房间里。我俩好像就面对面坐在那里,沉默不语。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睡觉,也想不起喝茶的事。我们忘记了自己,在等待天一亮就出门。干吗去?去哪儿?去找谁?生活在继续……或许,我们就像是溺死鬼。请上帝饶恕我这个文学比喻,我们当时脑袋里可压根儿没有什么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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