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夫人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问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都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首《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首《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俩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太不近人情,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日。”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五月三十日,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珠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蓦然洞开,有阴风阵阵从那门隙间袭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却看见刚才倚红拿扇子扑撵的那只小青蛾,自己撞在灯罩上跌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