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道飘零不可怜(4)

沈菀初见纳兰公子,正是在卢夫人亡故的第二年。因此,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纳兰公子欢乐的模样。他的笑容里,永远含着一抹隐不去的悲戚,就像月亮上的阴影。

沈菀常想卢夫人真幸福,她死在最年轻、最美丽、最欢爱的日子里,从此生命定格于二十岁,再也不会苍老,永远没有色衰爱弛、恩尽情绝的一日。在她生前,曾得到纳兰公子最初和最好的爱情;在她死后,又得到他那么深沉强烈的思念。他为她写了多少断肠词句,赚取了多少不相干人的眼泪和叹息。

七年中,沈菀一边学习歌舞,一边苦读诗书。从前父母健在时,曾教过她读书写字,她生性聪明,凡诗书过目不忘,又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学会了作诗填词。然而但凡表演,她却只肯弹唱纳兰词,从不以自己的笔墨示人。

沈菀不便再问,却从此更上了心,着意收集与纳兰有关的一切消息。在一些达官贵人的宴演中,她抱着姐姐们的衣裳包儿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他,只见他虽是应酬有礼对答如流,那双深潭一般的眼睛里却并无一丝欢容。

那天渌水亭之会上,她多么快乐,诸多歌女舞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连水湄的夜合花也不及她娇艳。她谈诗论词,挥洒自如,明明心里对公子敬若天神,却忍心地肆意批评纳兰词;而他是多么谦逊、宽和,称赞她是他的“一字师”,给予她的歌舞极高的评价,为她改名作“沈菀”,分明视她为红颜知己。

从渌水亭回来,她有了新的名字,便也以为有了新的人生。她以为所有的努力都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回报。她满怀热望地等待,等待再一次为他起舞,等待终于在他脸上看见只为自己而绽放的欢颜——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怎么肯!

沈菀跳下床,从箱子里找出那件香云纱舞衣换上,又取了一把羽扇充作夜合花,开始在房中慢慢地旋转,撩手,俯身,如娇花映水,弱絮随风。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那天在渌水亭宴演,她跳的正是这支舞,然而此刻的心情,与那天有多么不同。泪水像花瓣一样飞落,她转得越来越急,仿佛要把整个生命在旋转中抖落,直至筋疲力尽。

不是说“合欢销忿”吗?为何沈菀胸中块垒难消?不是说“紫菀还魂”吗?为何公子英魂早逝?

月光渐渐朦胧,一阵风过,拂进几丝雨滴来,那是天在哭。天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雷声号天泣地,闪电捶胸顿足,狂风扭曲着身子不依不饶,终于连带着清音阁的回廊层楼,梁柱门槛,每一扇窗棂,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跟着哭号。

然而,它们却不许她哭——就像老鸨说的,寻死觅活,她还没有资格!

雨声渐息,一道闪电却破窗而过,将沈菀心中照得一片澄明。

如果生命的意义不能用于期望,那就只能用于寻找——她誓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他的一生,关于他的猝死,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圆满的答案。她不相信纳兰公子真是因为寒疾而死,他有大好的前途,如花的美眷,怎能就这样轻易撒手,断然抛开?

沈菀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再一次决定了一生的路:从今天起,她的生命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要找到纳兰之死的真相,为他雪冤复仇!她来不及在他生前与他常相聚首,却可以在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唯其如此,活着,才有意义。

这是纪念他的惟一方法,也唯其如此,她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沈菀仿佛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转过身来,便看见纳兰公子站在窗前,窗外的风铃一下又一下细碎地响着,似有还无。她一点也不怕他,向他遥遥地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是死了,你死了,倒肯来看我了么?”

他微笑着点头,笑容再无哀伤。她仰望他,如望神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凄苦,却偏偏粲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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