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正撞在沈菀心口上,由不得点头,哽咽着吟起渌水亭诗序中的一段:“仆本恨人,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浮生若梦,胜地无常。”
倚红似懂非懂,点头道:“顾先生也是这么说,我虽然解不开这些,却也明白‘浮生若梦,胜地无常’八个字不是什么好话。‘无常’,可不就是人家说的索命鬼吗?”
沈菀哭道:“那天他见了我,说要是早一点认识,还有机会从容交往,我还只当他说相见恨晚。现在想来,句句都是文章。他分明知道自己时不久长,再没有机会同我交往了。我走了那么多家药馆,问了那么多大夫,问他们什么是‘寒疾’,有什么症状,可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痢疾,打摆子,咳嗽,高烧,都叫‘寒疾’,哪有这么笼统定病的呢?我就不信那些太医国手会弄不清楚病症,不明不白给个‘寒疾’,分明是哄鬼的幌子,遮天下人的耳目罢了。”
倚红听她如此说,吓得忙摆手令她小声,然后岔开话题道:“哎,那天纳兰公子不是约了先生们作诗的吗?说是什么咏夜合花,你一定记得他写的诗,背一遍给我听听。”
沈菀跪起身来,从床头取过一只桃木雕镂的玲珑匣子来,慢慢打开,只见里面衬着桃红软锦,摆着几朵已经枯干了的黯红小花,仿佛是夏夜里最后一点萤火,又像是一朵垂死的微笑。
倚红歪着头打量半晌,问:“这就是夜合花?”
沈菀点点头,道:“是那天我在渌水亭外摘的,藏在袖子里带回来。”说着拈起一朵,曼声吟道: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区区四十个字,这几天里也不知在沈菀心中掂掇了多少来回,慢慢吟来,真真一字一泪。倚红听了,正要说话,小丫头买馄饨回来了。倚红先让沈菀,沈菀只是摇头道:“我吃不下,你自己回房慢慢吃吧。”倚红也不理她,吩咐丫头在大床上放下一张梅花三足炕几来,又叫去拿姜醋麻油。
小丫头布好碗碟,倚红亲自舀了一只馄饨,用筷子蘸着点了几滴姜醋,左手托着右手,一直送到沈菀唇边来。沈菀见她拿出待客的一套手段来,过意不去,只得张嘴三两口咽下,说道:“倚红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约顾先生来一次?”
倚红问:“做什么?他这两天要吊唁上香,只怕七七头里都没得闲呢。昨天晌午倒来过一趟,偏偏你又不在,也没待多大一会儿,说几句话,喝了盏茶就走了。”沈菀垂头低低说道:“我想去祭一祭纳兰公子。”
倚红摇了摇头,说:“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深门大院,来往的都是高官贵戚,咱们算哪棵葱哪头蒜?太平无事时,逢着人家高兴,或会请去跳场舞助个兴,这红白吊庆的大场面,可轮不到咱们出席。”
沈菀央求道:“我假扮成个随从,跟在顾先生身后去一趟不成吗?”
倚红笑道:“有你这么样个唇红齿白花容月貌的随从吗?你想人家不注意到你,都不可能。”
沈菀听倚红如此说,不好再求,因此便推倦了,送了倚红回去。回来躺在床上,望着床角帐顶的鎏金蟹爪菊花钩,睡不着,心中翻来覆去,都是与纳兰公子相识的情形。想了太多遍,连那日自己的样子,都不甚分明起来。
七年前,她自愿留在清音阁,被派到倚红房中做婢女的当晚,就问倚红:“姐姐,那位纳兰公子看起来好忧伤,他有什么心事吗?”
倚红道:“听说他刚死了老婆。他那老婆,也算名门闺秀,听说知书达礼,相貌又好,什么都是有一无二的,可是进门三年,难产死了。纳兰公子为了这个大病一场,就连升作御前行走都不能让他高兴,真是个痴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