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元宵

其实,我小时候并不爱吃元宵,直到某一天。

那天,我妈一个好朋友(我应该叫她婶子)来我家和我妈在屋里聊天说闲话,说说这个坏话,说说那个坏话,越说越起劲,一下就聊到了晚上。我妈就热情地把吃的端出来,两人坐在昏暗的屋里吃。我就靠在炕上,看她们俩吃。我看不清她们在吃什么,就看到那婶子用筷子从一碗里夹起一团,然后咬一口,慢慢地嚼,边嚼边说:嗯,你家这个真好吃。听她的咀嚼声,我还是没判断出来吃的是什么,但是馋得直咽口水,又不好意思也过去吃,就想等她走了,我再看吧。

我心里猜,她们吃的可能是凉拌肺头。我是靠颜色和形状,还有咀嚼的声音判断出来的。

实际上不是。她走了后,我飞快跑过去一看,碗里空了。我很恼火地问我妈,你们吃的啥?!肺头吗?怎么不给我留?我妈说,肺你个登劳(头的意思)啊,那是元宵!你又不爱吃,剩那么多没人吃,我就给你婶子吃了啊。我说还有吗?我妈说还有几个啊,你吃?明天给你蒸了呗。

于是第二天我就吃上了那元宵。我像那婶子一样,慢慢夹起,慢慢咬一口,看着筷子上那半口,边嚼边说:你家这个真好吃啊……我妈白了我一眼说:鬼样儿!

说实话,真的很好吃,我以前咋没发现呢?

从此以后,我就喜欢上了元宵。

晋南那边的元宵,都是油炸的,基本没有放水里煮的那种。我是很多年后,到北京,才见识了水煮的元宵。

元宵分两种:

一种是黍面,先把面和好,团成一团团地放在锅里蒸,蒸完再拿出来揪成团,把豆沙包进去,搓圆了,放进油里炸。

另一种是红薯面,就是把红薯蒸熟,放入面粉一起和,然后揪成团,不用包任何东西,直接搓圆了,放进油里炸。

小时候我最喜欢站在炉子边上看大人炸元宵,油热了,把元宵放进去,油就开始沸腾,泛起油花儿。白色的元宵慢慢变黄,慢慢漂起来,金黄色的圆圆地漂成一片,随着油花的翻滚抖动着,看上去很欢快。接着用笊篱捞起,沥干油,哗啦一下倒进盆里。它们各自滚到各自的位置后,立马就老实了。

元宵炸出来后,一般是不让吃的。我们刚一人偷吃一两个,我妈会赶紧端着一大盆黄澄澄圆滚滚的元宵,把它们藏在另一个屋里,并小气地说:十五才能吃呢,吃完十五吃啥?

然后终于盼到了十五那天(其实中间也偷吃了的……)

十五那天早上,我妈端着碗,从那屋跟取宝贝似的取一碗元宵,撒上白糖,放进馏馒头的锅里蒸上。等馒头馏好了,元宵也就出锅了。碗里的白糖已经完全融化成半碗透明的糖水,每个元宵上面都被糖浸得水汪汪的。夹起一个,咬一口又软又黏,糖水粘了一嘴,甜甜的,再细细地嚼,有股黍面或红薯面和豆沙的清香。关键是每次我一嚼,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那婶子,我都会不由地在心里说:嗯,你家这个还真好吃……

剩下的几天,我们就天天吃元宵,或者用白糖蒸,或者拔丝。我妈会一天比一天大方,不再那么小气地自己进去拿元宵,而是对我喊:去!拿碗把那些元宵盛出来,再不吃就坏了!

然后万一家里来个人,我妈会赶紧拿元宵出来,让人尝。

再然后,就吃光了。

年年如此。

已经十多年没有吃过童年时的元宵了。一到这节日,大家一说元宵,我脑子里不是超市或者稻香村那些白白的元宵,而是漂浮在大锅里那一层黄澄澄圆滚滚的家伙,还有那天昏暗的屋里,隔壁婶子慢悠悠吃着我家元宵的样子,口水就慢慢蔓延开来。

我觉得啊,更多时候人们想念的,不仅仅是食物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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