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二章(19)

父亲看看站在母亲身后高高低低的一群孩子,再也忍不住,他哭出声来。

二十四

我们并不知道父亲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他最后的日子行动艰难,常常沉默不语。对他的死他自己是怎么看的呢?我相信,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给哥哥交代后事的时候,他是想到自己的死了。他看到了,死在那里等着他。但他像一生习惯做的那样,平静地,毫不声张地接受了。也许对于死,他比我们看得更远更实际。人的死不是一次性的,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是一点一点死掉的——先死掉的是梦想,然后是激情、胃口和睡眠,最后才是呼吸。

我和哥哥们忙忙叨叨地迎送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父亲一生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就是工作卖力,干什么事情都下死力气,干到最好。其实官场上的事他又能懂得多少?既不知道笼络人心,更不知道逢迎上级,往往一句话把人给撞到南墙上。他脾气异常暴躁,看工作比看人重要,从不姑息敷衍塞责的下级。但是与他相处过的同事最后都认可他。他没有孬心眼,完全凭本色和原则行事,心中有什么就吐什么。私下里他也是个热心肠,下属嫁闺女娶媳妇他都帮忙,哪家老人去世他都诚心诚意地帮助安排后事。父亲一生顺从政治波涛的冲刷,有时候姿态可以低到尘埃里。但再往下,触到生命和道德的底线,就不会再低下去了。那里是一把骨头,像石头一样硬的骨头。

父亲去世后,许多同过事的人都来看他,念叨他的好。对父亲的去世,妈妈既伤心又欣慰。她的伤心在于,父亲没有躺在病床上让他伺候一段时间,就那么说走就走了,连句后话都没留,这对于一个妻子来说,终归是一个遗憾。也许她既需要丈夫给她一个评价,也需要自己给自己一个评价。妻子不但是一个职位,还是一份使命,她认为。而她的欣慰在于,有那么多的人来看他,她觉得丈夫这一辈子过得值,给他自己,也给他的家人挣足了面子——这个来自于外部的签注,也是母亲最后所需要的生命的蜡印。

多年不在一处的兄弟姊妹、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加上我们的孩子们,浩浩荡荡。夜间守灵的时候,想不热闹都难。父亲的水晶棺被我们围在中间,他最后的几年里喜欢孩子们这样围着他,我们借他的葬礼偷偷地热闹,想来他该是欢喜的。

从头哭到尾拉不起来的是“那女的”,她的伤痛是刻在心里的。她是在哭自己的父亲还是哭自己?也许这是一体双面的问题,因为没有父亲,“她”就成了一个虚数,至少在我们这里是如此。有一次,我看她的腿跪得肿胀,都不会走路了,便过去拉她,让她回去休息。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的大女儿却用身子护住她,对着我们放声大哭。她大声地质问我,我妈就没有守灵的资格吗?难道她不是跟你一样是我姥爷的亲生女儿吗?

是啊,难道她不是吗?为什么她试图走近她亲生父亲的时候,我们无情地一次次推开她?

我伤心地看着她们,心中非常疼痛,锐利的疼。即使是亲骨肉,隔膜也是如此之深!

我的女儿指着这个邋里邋遢、行动机械而迟缓的女人问我,她是谁?

她是我姐姐!我心里一热,脱口而出。

姐姐?什么姐姐?她几乎是在惊叹。

是的,她是我姐姐,我的亲姐姐!我看着她,看着幺幺,看着躺在水晶棺里的父亲,动情地说。我说的时候,心里的热已经兑换成泪水,扑扑簌簌地落下来,把父亲灵前的香灰砸出一个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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