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存质量 第二章(8)

逢年过节,每当小叔一边满脸堆笑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开着轿车,载着花红柳绿的一大家子人回乡省亲,一边看着自己灰头土脸的老婆孩子忙活得像陀螺一样,心里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他让自己孩子进城的欲望,愈燃愈烈。

奇怪的是,在城里的兄弟两个,常常想着回到农村来,叶落归根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地拍打着他们,好像他们在城里的漂泊是带着满腹委屈的。父亲被我们千方百计地劝阻了。二叔经过自己不顾一切的努力,最终回到了故里。

兄弟三个坐在一起,总能显出高低上下——父亲和二叔都是一身干部服,皮肤白净细腻,手像女人的一样细瘦温润。小叔的手比哥哥的大得多,手心是粗糙的白,手背是炭烧般的黑。他的头发蓬乱着,身上胡乱穿着哥哥打下来的旧衣服,要么是颜色暗淡,要么是式样陈旧,以至于整个人都乌糟糟的。

在脾性上,我父亲和小叔更相像,性子直,做事不圆熟,而且,他一辈子总是错,也总是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但是,父亲在我全部的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发过愁,不管怎么斗怎么批怎么被打倒又被踏上一只脚,几乎没有损伤过他对生活的热情。这一点也常常令我二叔看不上,如同看不上小叔活一辈子不明白人生境界一个样。

十七

对敬川的遭际,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用平和的心态来看待。不可否认,他身上有很多宿命的东西——当然也有很多的偶然,他就像是一根裸露的导线,总是在人生的风风雨雨中擦出刺刺啦啦的火花——也许在他的命运中还埋着一根伏线,他的出身以及后来瞬息万变人间天上的命运通道,让他像一辆疲于奔命的破车,在崎岖不平幽暗不明的道路上艰难前行。也许从他有独立的意识开始,他就渴望着从父亲的阴影里破茧而出。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但我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最害怕成为父亲。有一次,他们父子俩吃晚饭时喝了点酒,坐在那里聊天。我从书房里看过去,一时间有些恍惚,几乎分不清他们俩谁是谁。他们的姿势,说话时右手敲击桌子的习惯,以及从胸腔里发出的那种低沉的共鸣,让时间的逻辑仿佛被击穿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这当成笑话说给他。他吃惊地望着我说:“不会吧?”“不会?”我笑得更厉害了,难道他在小事上的这种固执,不是更像父亲吗?

“我以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始终以为弟弟像父亲,我像母亲!”

“你的善良和协调能力很像母亲,而你骨子里的忧惧,非常非常像父亲。”我在他对面坐下,想就这个问题跟他好好谈谈。说实话,他性格中某些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已经被他带到了工作中,而且颇有争议。刻意而为的坚韧不拔,莫非不是另一种软弱?毫无道理的自信,其实就是在冒险,“而你弟弟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柔弱,其实骨子里的坚硬,才更像母亲。”

他没再接我的话茬,这个话题被搁置起来——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再说起过。

他考完大学在家等结果的时候,弟弟还在读小学。他发现弟弟跟一群孩子在村里的晒场边打扑克,便不由分说把他暴打了一顿,揪着耳朵拉回家绑在床腿上。自小母亲就教育他们绝对禁止打牌摸麻将,一直到现在,他连军棋跳棋都不会玩儿。

他参加工作后给弟弟写信,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告诉他应该怎样做人做事,说自己从懂事起就知道体谅家里的困难,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拾柴,有时候去田里捡人家剩下的红薯,如果父亲从外地回来,他就下河摸鱼,“把裤脚扎起来,两只裤管里装的都是鱼。”“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骨子里只能有一个信念,不管面前有多大困难,一定要趟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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