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那是匈奴人不会褪色的史书,是天上流动的马群、牧羊人以及永远活在歌谣里的伟大英雄们。胭脂马曳着蹄子,在它们的注视下百无聊赖地向前挪着,走走停停,时不时伸长脖颈,冲着夜空嘶叫,仿佛这牲畜也能读懂星海间无数的秘密似的。
马鞍上的骑者抬手拍了拍它的肩胛骨,马懂事地停下脚步——连长安踩住马镫支起身子,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呼啸。
“……很多很多年前,当我像你这么大,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丈夫说,草原的男儿自称是‘风与沙的子民’,风是世间最自由的翅膀,而沙则是世间最残酷的危险。风与沙,以及头顶永恒的星星,这就是匈奴人拥有的一切。汉人们说长城之外都是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蛮族,三十多年前,当我被下了药、绑在软轿中送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千万次地诅咒上天,我分明是金枝玉叶,我的身体里也流着太祖皇帝的血,凭什么落得如此命运?可是……结果呢?我的父皇、我的母亲还有我同父异母的那么多兄弟全都死了,甚至就连我的侄儿们也快要死绝了……我的那些姐妹即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还是很少活过四十岁……每一年春天,当南边的商人将货物和消息一起带到阴山脚下,我总是听到他们的噩耗,他们死于游艺死于淫乐死于贪婪死于黄金色的权谋……去年,就连我最小的妹妹、你的母亲昭阳也……我嫁人的时候她还很小,可是她的母亲是皇后,她是先皇后唯一的骨血,所以一出生就是整个皇家最任性也最受宠爱的天之骄女了。父皇早就答应她要她自己选丈夫,所以她才选了你父亲——谁料到头来连她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盘坐在雪白的毡包之内,大齐曾经的昭华公主、如今匈奴人历经风霜的朵颜阏氏赫雅朵?慕容用那张皱巴巴的脸孔笑着,伸手去拿放在矮桌上的奶茶杯子。即使她已离开了繁华的玉京城将近四十年,可拈着茶杯的手势依然那样优雅端庄,满是天家气度。这也许是遥远的少女时代留给她的最后的印记了。
她用典型的匈奴人的习惯大口咽下半杯热茶,叹息道:“按理说他们在享福,而我在受苦——但最后只剩下我活着了。即使我又老又丑关节肿得像是熟透了的水果,可我就是比他们所有人活得更长久。我的姐妹们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玉京以外的天空,而我却见识过最广阔的大地……我曾经怨恨自己的命运,但到了这个岁数,我才真正明白,其实上天对我不薄——孩子,我对你说这些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连长安抿一抿嘴唇,很想告诉她自己是谁——但一路而来连长安的确用的是白莲宗主的身份,而在各式各样的流言里,这位宗主正是奇迹般浴火重生的盛莲将军连怀箴。
“民众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那位思虑缜密的柳祭酒这样向她解释,“恕属下冒犯,比起您,盛莲将军的确名声在外。而您的身份……又很难解释清楚,世人都知道慕容澈的皇后身在玉京太极宫中。”
的确难以解释,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有时候幻影的吸引力远比真实强大——连长安只有承认这一点,只有无奈地点头。
于是,面对这位流落异乡的公主,为免节外生枝,连长安并不打算立刻澄清这个敏感且麻烦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阏氏,如果我不是您的侄女,我不是……怀箴,您也会对我说这些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