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衣着朴素,穿着一件陈旧的磨脱了毛的皮袄,连长安本来猜想她生活并不宽裕,不过她似乎猜错了。这老妇人的毡包显然比一般的包要大许多,又白又亮,竟像是崭新的。连长安掀了帘子走进去,也没嗅到草原上牧民家常有的腥膻味道,相反,甚至还有种类似于中原寺庙里佛祖金身前燃着的檀香气息。
老妇人当真在毡包后牛粪掺着泥土砌成的炉灶上替她热了一铜壶异香扑鼻的奶茶,连长安本就渴了,一口气灌下去,铜杯底有黑色的残渣。
“这肉桂的味道怎么样?”枯瘦的老妇眯着眼,笑问她。
“煮得很香。”连长安照实回答——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像肉桂这种外夷海岛上才产的珍贵香料,在玉京的市场上已经贵得令人咋舌,连她都只喝过两三次,怎么会出现在这贫瘠的塞外,出现在这样普通的老牧民家里?
她放下杯子,满面愕然地望向面前的老嬷嬷。还未从震惊中恢复,毡包外已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男子在用胡语轻声说着什么。毡房内的老妇人闻声点了点头,也用胡语回答:“亚克。”连长安知道,这是“好”、“可以”的意思。
下一个瞬间,毡包外的男子已掀帘走了进来,一身金甲,俯身拜倒,口中滔滔不绝冒出许多胡语字词,连长安在这滚滚浪涛中轻易分辨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毫无疑问正在谈论娜鲁夏塔格丽。
连长安忽然惊呼失声,叫出下跪之人的名字,“你是额仑娘的儿子厄鲁!”话一出口她已反应过来,这胡人老妇竟和自己说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汉话!额仑娘的汉话说得好,可那是因为她一直在金帐服务,在部族内身份很高。那么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嬷嬷呢?
扎格尔的好安达厄鲁终于抬起头来,双目犹如苍蓝色的琉璃,他看也不看连长安,只换了汉话,对盘膝坐着的老嬷嬷毕恭毕敬道:“赫雅朵大阏氏,塔索说迟些来向您问安,他正在找……”厄鲁向一旁斜斜瞟了瞟,道,“找一匹走丢的牡马。”
老妇人闻声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她转身向连长安道:“孩子,你听到了吗?扎格尔那笨小子把心爱的牡马弄丢了,他赶着去找了,可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到老婆子我呢……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哈哈哈……”
在那—瞬间,连长安的脸红得远胜过毡包外的漫天夕阳。
“你还没有认出我吗?也难怪,你们都以为我早就死了吧。”挥退了厄鲁,赫雅朵大阏氏竟像个天真的小孩子那样,冲着连长安直眨眼。连长安终于有些明白,扎格尔那种特别的性格究竟是怎么来的了,“我可以算作是你的亲姨母啊,怀箴……没想到你竟已出落得如此漂亮了,白便宜了扎格尔那傻小子。”
“怀箴”这两个字,令连长安忍不住心中一悸。她忽然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之前,大齐上上代的短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匈奴蛮族,曾令他的长孙女下嫁和亲。
据说那位生母只是宫人的庶出公主,生得极美,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离开玉京的时候,端坐在镶金嵌玉的鸾轿中,尽显天家气度,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下嫁十载,年逾花甲的老单于病故,公主上表自请回朝,却被大齐皇帝以“嫁胡地、尊胡俗”为由断然拒绝。于是这位金枝玉叶在匈奴内乱中成为被争抢的对象,二子俱丧,颠沛流离,最后竟然又成了老单于的长子——也就是自己继子的阏氏。
再然后……几年工夫新单于也死了,匈奴部自此四分五裂,这位公主也就再无消息。
那时候连长安还不知道这位公主的匈奴名字“赫雅朵”的意思乃是“平息的暴风”。她只依稀记得,那位已成传奇的女子,是后来嫁入连家的昭阳公主的长姊,她有个极耀眼的封号,唤做“昭华”。
如日之昭,如月之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