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望眼(3)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湖面,感知如涟漪般次第漾开。连长安在一双坚实臂膀的环抱中张开眼,视线缓缓移动,滑过扎格尔半忧半喜变幻不定的面孔,最终落在另一张熟悉的脸上——不美也不丑,平淡、木讷、乏善可陈,只额角一方墨色金印,给这面容平添几分冷刹几分凌厉,倒不至于泯然众人矣。

他并掌如刀,满面空茫,正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

他想杀我!

方才,就在暗器来袭烟雾弥漫之时,她其实已然魂灵归壳,不再神游物外。可头脑虽然醒了,身体却还沉睡,她无法睁开眼,无法挪动身体,无法开口说话。

四周嘈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扎格尔切切的呼唤也传入她耳中,她还听见有人在叫盛莲将军……等她好不容易挣脱睡魔的手爪,睁开双眼看到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他要杀了她,正向她走过来。

有人在他身后得意地笑着,许多人跪在那人身边,匍匐于地拼命求她原宥,拼命痛骂自己蠢如猪狗,他们叫她“宗主”,叫她“盛莲将军”……

可是,很奇怪,连长安分明能看到她的笑,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相貌。她与她之间仿佛飘满了盛夏正午空气中蒸腾的游丝,万事万物都在其间改变了容颜,抑或……终于呈现出自己真正的样子了。

她是假的啊!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无论瞧上去有多么相像,难道……难道连怀箴在你们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浅薄尖刻的蠢材?

好一场滑稽戏啊……连长安忽然想,这样想的瞬间她几乎都要笑出声来。无论是自己、叶洲还是那个所谓的“连怀箴”,归根到底都不过是这场拙劣闹剧里可悲的影子罢了。

那些白莲之子们,他们要的不见得是才高八斗文武全能,也不见得就是连怀箴本人纯净的嫡脉血统,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为幻影去死去活的轻率理由罢了……只要那理由存在他们便会顶礼膜拜便会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将自己的人生双手奉上,不论曲折,漠视对错,疯狂如斯,悲哀如斯……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可不知为什么,仿佛醍醐灌顶,此刻她忽然懂了。

“叶洲,你疯啦?!”扎格尔猛地跳起来,一边扶着连长安站直,一边哇哇大叫,“这是长安哪!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我找到她时你可有多开心啊,难道这一切你全都忘了吗?”

叶洲不为所动,脚步虽一滞,却没有停。

傻瓜!扎格尔,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走吗?你何苦把自己牵连进来?这是场决不会有赢家的、命运的赌局啊……

扎格尔左手紧紧地环住连长安的腰肢,右手已从自己腰间拔出那柄弯如弦月的金刀,护在连长安身前。虽然他全然不知前因后果,也已看出事态危急千钧一发。他用眼角余光扫向左右,想找到一条稳妥的退路,可白莲诸子们不知何时已围拢上来,几乎封住了所有方位,将他们夹在当中。

他紧咬下唇,对她低声耳语,“长安,你现在跑得动吗?一会儿我争取多拦住几个,你趁机……”

她在他怀里坚定地摇着头,“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竟然在笑,“放开我——对了,你还有兵刃吗?”

扎格尔一愣,“你……”

“这样吧,把你的刀给我,你跑,他们不会追你的——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

扎格尔微怔,随即哈哈大笑,“你怎么还是这句话?抛下心爱的女人逃走,你是在侮辱我吗,长安?”

连长安一扬眉,笑容疏离寡淡,“随你。反正你若真的死了,我是半滴眼泪都不会流的。”

“你放心。”扎格尔忽然俯下头,吻在她颈后,“在把你弄到手之前,我是决计不肯咽气的……我死不瞑目啊。”

他这一吻倏忽落下,连长安立刻粉面含春,凤眼欲怒,却终究不曾发作。她侧身让开他的唇,耳中满满盘旋着的都是他低沉的笑声。

“奸夫淫妇!”经过这些时候的运气导引,那“连怀箴”的内伤显然已大有起色,这一声喝骂中气十足。她推开欧阳岫,站起身来,厉声下令,“叶洲,你还不下手?”

扎格尔松开环住连长安的手臂,转而从怀中摸出一柄镶宝石的牙玉短刀,塞在她掌心,“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说完,他一横手中金色弦月,对叶洲道:“来吧!我们再打一场看看。”

叶洲不为所动,呆滞的目光始终凝在连长安身上,双掌抬高,左右分错,眼见就要动手。

连长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她一拉扎格尔的袖子,在他身后轻声嘱咐:“你先不要管叶洲,我想办法缠住他,你去制住那女人……”

连长安很担心扎格尔不同意,更怕他反问“你打算怎么缠住他?”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办法。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不过是个灵光一现的主意——有这么“灵光一现”已经不错了,至于在顷刻间做出一个足以支撑这“灵光一现”的计划,这的确超出她的能力太多,她还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好,也不知扎格尔是太笨想不到这一点,还是真的太相信她,竟干脆地一点头,答:“没问题,你放心吧!”

连长安又想笑了,明明敌众我寡,明明身陷绝境,明明生死一发。却不知为什么,心中那股长久以来始终无法挣脱的愤怒与偏激,全都冰消雪化无影无踪,整个人有着前所未有的镇静、平和甚至喜悦。

她抬起头来,向远方遥望。铅灰色的浓云层层叠叠,仿佛铸在这天地之间的硕大铁笼,将造化万物通通禁锢其中——像是要下雪了。

可无论怎样阴霾沉郁,冰冻一切、席卷一切的风雪,也总该有停的时候。

连长安双手使力,向两旁一分,耳中只听一声清越龙吟,手中光芒乍现,璀璨不可逼视。

而那颗心,分明通彻明亮,宛如这刀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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