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满地(1)

阳光落下,连长安抬起头来,遥遥可见远方一带高墙闪出坚硬而冷漠的光,龙城已然在望。

龙城又称旧京、旧都,矗立于雁门关以南二百里,是当年慕容氏龙兴之地。在世宗皇帝迁都玉京之前,此处曾作为大齐的中心数十载。如今纵无当年繁华盛景,依旧还是大齐北方边陲第一咽喉重镇——这里,将是她的葬身之地,抑或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她垂下头去,拖着步子缓缓而行,既不快也不慢,始终让自己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间。也许是拜之前拼死跋涉整日整夜的经历所赐,这一路行来并不怎么疲累,甚至可以说“步履轻盈”,整个身体前所未有的强健可靠,与往日的虚弱无力迥然不同。

“这很好,我需要力量……”连长安暗自咬牙,“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生死关头的决断,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做许多许多事——就靠我自己。”

她在心中不断地如此复述,就像是铁匠一锤一锤砸在锻冶的刀剑之上。

身后不远处,忽然一道鞭风破空,有人尖声哭叫起来,队伍轻微骚动,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秩序如常。自始至终,连长安没有回头,连脚步都不曾乱。

有什么好看的呢?无外乎是那个骑马的把总大人又在发威罢了。或是走慢了,或是不小心摔了跤,或者干脆就是瞧你不顺眼,他只轻轻松松一甩腕子,那条熟牛皮扭成的六股长鞭便毫无征兆地劈头盖脸冲你飞了过来,手段之娴熟,远胜过寻常的牧羊人驱赶牛羊。

连长安低着头,忽然微笑,怎么不是牛羊?在这些家伙眼中,他们早已不是人,而是生口,他们都是廷尉府的精兵强将们打草谷的战利品,是会走路的钱钞,仅此而已。

鞭声再起,尖叫与怒骂同时鼓噪,紧接着,一声闷响,尘土四扬。队伍迟疑着缓缓停下,一干妇人与孩童转身观望,脸上麻木不仁的表情中带着些微惊诧。原来并非大家早已看惯的戏码,这一次,情形略有不同。

但见人群末尾,那高高在上的把总大人竟从马背上跌落,摔了个灰头土脸,一身轻胄稀里哗啦乱响,样子好生狼狈。而始作俑者却是个身量纤巧、皮肤白皙的小女子,身上的破袄扯开了一长条裂缝,嫩生生的肩膀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连长安暗自抿了抿嘴唇,这女孩子她知道,是数日前两支打草谷的队伍偶遇时,被把总大人用鞭梢指着特地夺过来的,据说是从窑子里逃出来的雏妓。在南晋的文人骚客中流传着一种奇怪的嗜好,竟异想天开用布帛将女子的玉足紧紧缠起,引以为美。这“雅趣”在北齐虽不兴盛,可坊间妓馆也多有效仿的,比如这雏妓便是自小束了足,硬生生把脚骨掰折,弯成了窄窄的三寸金莲。

像熊把总这样的粗鄙军汉,哪里懂得纤足如月的妙处,虽爱她细皮嫩肉颇有几分颜色,却也恼她不良于行拖慢了大队的行程。初弄到手第一夜,他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兴致,日日下来终究厌烦,鞭子动不动就落下去,反倒比打别人更狠些。

这女孩子既然能靠一双小脚孤身逃出妓寮,多少也有三分烈性,连番摧残之下,此时终于忍耐不住,挨了一鞭非但没有老老实实地加劲赶路,反蹲下身,从路旁捡起一块石子,朝把总大人丢过去。说起来那石块不过鸡子般大小,就是砸到身上也没有多疼,可小丫头手足乏力失了准头,好巧不巧正掷在马眼上,马一惊避让,倒把熊把总给摔了个四仰八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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