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8)

歌声忽而断绝,一阵窸窸窣窣,眼前一下放亮。掩在身前的乱草嫩枝不翼而飞,她在突如其来的晖光里银铃般笑着,“这样好的天,你躲在里头哭什么?”

可有……多少年?

庆平侯拓跋辰于百香榻上翻了个身,榻旁芙蓉几前跪坐着一位绝色佳人。玲珑的金刀,极小的银勺,欺霜赛雪的纤纤十指,将快马健儿疾驰了三日三夜送来的羊脂葡萄挖核去皮,整齐码放于水晶碗内。日光如金线般洒落,粒粒果实翠绿通透,晶莹欲滴。

多少年……那个拼命忍着泪,双颊鼓胀满脸污痕的小小少年,哪里去了?

“我才没有哭!”他攥着粉嫩的拳头,胡乱地捶在她膝上,“本少爷是庆平侯,是了不起的大官,才不会哭呢!”

“是啊是啊,你没有哭……”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忽然笑道,“不过是鼻涕从眼睛里面流出来了,对吧?”

即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也知道她在笑话他。自尊心顿时受了伤害,只觉得面前这位陌生的漂亮姐姐再可恨不过。也不知从哪里来了怒火,他奋力扑上前,又是拳打又是脚踢,誓要将她脸上恼人的笑消了去——忽然颈后一疼,疼得整个身子不听使唤。那女子闲闲地伸出手扭着他的耳根,任他哎哟哟乱叫,兀自笑眯眯。

“胡乱动手打人,真是坏孩子!”她数落他,声音依然那么温柔,不像是在生气。

既然受制于人,他便只剩下嘴硬,“是你在打本侯爷,你才是坏孩子!”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松了手。下个瞬间,一条手帕已覆上他的脸,擦个不停,“我是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原本还想争辩,很想告诉她其实他也是大人,娘夜半时分跪在灵堂前搂着他哭,说:“辰儿从今往后你就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庆平侯。”……可是她的帕子那么软那么香,他一失神,就都忘记了。

那的确是记忆里最美的春日,头顶熏风吹拂来去,粉白的花瓣纷飞如雨。杏树下她替他胡乱地擦着脸,唇边始终带着促狭的笑意。

他喜欢她的笑,喜欢她直着腰和他说话的样子,喜欢她温暖的手。这个皇宫太大太清冷,温暖的东西真的不多。

“他咬我呢。”于是小侯爷开始撒娇了。他抽抽噎噎地挽起袖子,给她看自己胖嘟嘟的手臂上两排带血的牙印,“他要扮皇上,让我扮娘娘,我才不是女的,他也当不了皇上——我不答应,他就咬我!”

那女子一呆,到底莞尔道:“当不当皇上这样的话,怎么能乱说?”

他犹不服气,越发握紧拳头,小脸涨得通红,“我娘说要当皇上的是太子殿下,还有江宁王!可不是他,他比我还小!”

在一个孩子的世界中,年纪分明代表一切。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那样义愤填膺,满腹委屈,她越发笑倒。将帕子收回去,她伸手捏捏他的苹果脸,却道:“原来你是和七殿下打架来着。”

“是啊,那小鬼!”也不知学了哪个大人的口气,听到这名字,小家伙简直咬牙切齿。

这样冰雪可爱的人,顶两只红彤彤的肿眼泡生闷气,任谁见了,也要从心眼里喜欢的。她持定他的手臂,仔细察看良久,随即摇摇头,屈指在他脑壳上轻凿了个栗暴。

“你就是个小鬼,还说别人!乖乖闭上眼,”她吩咐,“不叫你可不准睁开啊……小鬼就要乖乖的!”

可惜自己不是乖小孩,从来都不是。他自幼丧父,不久母亲病重,便被姑母太后接入御内娇生惯养,折腾得景阳宫里鸡飞狗跳,最是个精灵古怪的混世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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