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九月,局势越发诡谲。有一日,连铉铁青着脸归家,将丫头、小厮们远远赶开,自己和连怀箴两人在书房里谈到半夜,父女二人再次爆发剧烈争吵,连古董花瓶都摔碎了好几只。也正是在那一晚,天刚蒙蒙亮时,宋嬷嬷将黄丝线扎着的纸卷塞在茶壶套子里送了进来,趁值夜的柳枝垂头打瞌睡的空儿,成功把信递到她枕边。
墨迹翻飞,字里行间都是淋漓郁气,“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诗经》里国破家亡衰败不祥之语,连长安不禁大惊,满怀惴惴。再往下看忽又一阵鼻酸,她险些流下泪来。那一字一字一列一列再规矩不过的汉隶,密密麻麻写满“当忍则忍,徐图后计”,原来她的九五至尊,也这般辛苦难挨;原来他与她一样,都要忍耐,唯有忍耐。
九月十六,贪狼遇煞,门中太乙。忌破土、刀兵、涂泥,益移徙、入宅、嫁娶。
清晨,宣佑帝于含元殿前制词云:“兹册上柱国大将军、金紫光禄大夫领太子太保连铉长女连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正使景郡王、副使礼部薛尚书跪领圣命,随即带着金二百两、银一万两、锦缎一千匹以及六十四抬珠玉器具礼物,当先导引皇后所用的卤簿仪仗,浩浩荡荡地穿过京城整饬一新的街道往连府去。
一路上红毡铺地、红灯高悬,双喜字样的彩绸点缀在一道道宫门之上,人人穿红着绿,家家张灯结彩,端的是万民同乐,举国同欢。连府内堂正中设节案,左右分设册案和宝案,宣读女官面南而立,一对侍仪女官婷婷站在两旁。合府人严阵以待。
小竹快步从前院跑来,口中急报,“小姐,凤辇要到了。宗主刚带着长公主和二小姐出去迎了。”连长安端坐房内,早已换了全套大礼服,身着深青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此时“嗯”了一声,算作知道。
身边跟着的四个教引娘子犹在絮絮嘱咐,“待一会儿贵人到了外间,只消记得正中节案前头是拜位,等内监将节、宝、册分置在案上,您就在那里跪了听宣……再起来受册宝……记得是面北,六肃拜、三跪、三叩首,可不要弄错了……”如此这般繁文缛节不胜枚举,连长安咬牙一一都应了,看上去倒也万分华丽端庄的样子。可谁知其实她身上、颈上沉重无比,几近摇摇欲坠,脑中又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礼仪规矩,若不是拼命握紧袖底的丝绸小包,从中汲取力量,恐怕早就支持不住了。
前头一阵乐音袅袅,夹杂着辘辘车声,众人便知是敕使到了。接下来连长安自然好一番忙碌,所幸左右有人提点,自己只当个牵线木偶,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到最后她挣扎着拜完跪完叩完,实在头昏眼花腿脚酸麻,险些直不起身,两旁的女侍连忙上来搀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清晰冷笑。
当忍则忍——连长安无心理会,只作不曾听见。
好不容易挨到登车的吉时,连驸马和昭阳长公主来到堂前,依旧例各送一句闺训与她。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连铉缓缓叮嘱道。
连长安跪领了。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昭阳长公主也不冷不热地吩咐。
连长安依然跪领了。
这两拜算是她还父母养育恩情,接着便是他二人持臣属之礼恭送皇后娘娘登凤辇。连铉望着他陌生的女儿终于要走向自己的命运,忽然道:“长安,今日我们连家三百子弟为你送嫁,你今生今世不要忘了,你姓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