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还在犹豫不决,班主任老师快乐地推波助澜了,她说,这孩子,是得休学了,她天天上课眼睛都睁不开,她以前眼睛多么有神啊!老师的侄女,我的同学在旁边补充,说,是啊,她以前眼睛那么大!老师笑了起来,说现在眼睛也不小,就是没精神。
这是这位老师说到我时,唯一一次露出温情的笑容,尽管这笑容不无伪装的成分,背后藏着更深的厌恶和她不能出口的目的,可是,真的,这是她唯一一次像画片上的老师那样微笑。
我于是休了学,在乡下姥姥家待了半年,这半年对我一生都有很大的影响,它使我拥有了乡村背景,从而对于四季转换、草木枯荣非常敏感,我爱上了天空、河流与田野,以及这一切之后的无尽远方。
我们都是小豆豆
半年后,我回到学校,新老师对我很好,我的成绩也还不错,尤其是写作能力提高得很快,几乎每一篇都会被她拿到课堂上念。但是,有一次,我因什么事情和她发生了一点儿小争论,她不耐烦地说,你以前的老师就说,你这人特别烦!我立即闭上嘴,跟那个老师疏远了。
然而,就是这位老师,告诉我后来的初中班主任,说这孩子作文写得很好,可以在这方面加以培养。这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告诉我的,我永远感谢她们。
我又上了一些年的学,遇到了一些老师,但我始终认为,能够影响一个孩子一生的,是他(她)的小学老师,小学生的年龄大多在6到12岁,心地单纯,情感脆弱,遇到伤害没有自卫和化解能力,会把所有的压力放在自己心头,形成自卑胆怯的心理暗疾。
就拿我自己来说,至今,面对世界,我仍然信心不够,我常常不能确定,我是被欣赏被喜爱的。我变得躲闪,不大方,时时想抱紧双臂,尽可能地收缩自己,我怕一旦打开,就会迎来像我的小学老师施与我的那种冷眼。
长大之后,我有机会看到日本作家黑柳彻子写的《窗边的小豆豆》,这个小豆豆比我小时候还糊涂,一节课上能把桌子上那块板子开开合合无数次,上课时站到窗户边上,和燕子聊天,或是大声地和路过的宣传艺人打招呼,邀请他们过来表演,搅得全班同学都没法上课。老师忍无可忍,找来她妈妈,请她把“您家的小姑娘”带回家。
但是,小豆豆的妈妈直到她二十岁才告诉她退学的事。当时,那个妈妈装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叫“巴学园”的学校,这个学校的大门是两棵矮树搭成的,教室是用废旧电车做的,这些都不是最特别的地方,最特别的,是学校里有一位可爱的小林校长。
他第一次见到小豆豆,就问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小豆豆一听高兴得要命,她最喜欢说话了,于是她跟他说:刚才电车跑得非常快;以前那个学校里,有燕子的窝;上幼儿园的时候,曾经把剪刀放在嘴里,喀嚓喀嚓地剪着玩;爸爸很擅长在海里游泳,连跳水也会……当小豆豆一时想不出什么,停下来时,小林校长就问:“还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了吗?”小豆豆的脑子急速地转动,终于又想出来一些话题。她一口气说了四个小时,小林校长始终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他真的感兴趣。
这是一位以低龄教育为己任的先生,他想要发掘学生的乐感,研究韵律操,而不是用音乐课随便地打发掉;他想要提高患有侏儒病的孩子的自信,特别设计出一次适合他的体育竞赛,让他在每个项目上都得了第一;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里,他对拉了小豆豆辫子的男孩说:要尊重女孩子,爱护女孩子;为了打消孩子们对于“鬼神”的胆怯心理,他让一些男孩子装成鬼躲在墓地里吓人,那几个孩子自己给吓哭了,大家发现,原来“鬼”胆子也很小啊。他带着孩子们去野炊、度假、开茶话会,而每一次看到小豆豆,他都说:小豆豆,你真是个好孩子!
而在我的童年,从来没有人那样由衷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那么,我把它补给我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