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年轻的时候,那颗心是那样敏感,都不用看到火车的伟岸身影,隔着千家万户传来的一声长鸣,都能让心旌摇动。和很多人一样,我在十八岁时,前所未有地,渴望离开小城。夏末清晨,席子已不再燠热,半梦半醒之间,总有一声长鸣,穿越小城的雾霭,穿越无数混沌梦寐,落到我的枕边。
火车站和我家,位于城市两端,可我真的听到了那声鸣笛,是清晨特别安静吗?还是那时候的城市还很静?我闭着眼睛,想象那车上的人,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睡着吧?明晃晃的白炽灯下,他们伏在小桌上,车身晃动,他们睡不安稳。也许有人已经起身,火车就要到站,他们站起来够行李架上的大包小包,有的人开始洗漱,有的人直接睡眼惺忪地站到了车厢连接处。
车到站了。这样早,人不会多,谁的扁担碰到了谁的肩膀,谁站在雾气弥漫的月台上茫然四望,又是谁,坐在窗口,望着站牌上的地名发着呆,也许他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路过这个地方。
不管是哪一个谁,都是我羡慕的对象,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乘着火车去远方的人。就算不能,做个列车员也很好,时时刻刻生活都在移动,见不同的人与事,那样的一生,多像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
终于可以离开,去上海的一所学校读书,只不过,一开始,我爸没打算带我去坐火车。邻居叔叔去上海出差,单位里有便车,正好有两个空位。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以前很少坐轿车,不知道自己晕车晕得那么厉害,才出城不久,我就感到胃中有异物上涌。下车,扶着一棵树,搜肠刮肚地吐,吐完上车,略好一点儿,行了百余里,胃中又是一番悸动,再下车……我爸怕耽误那个叔叔的时间,让他们先走。等我吐完,他带我坐过路的大巴到离这儿不远的蚌埠,那是交通枢纽,去上海的火车应该很多。
果然赶上了一班过路车,车厢内却是平生所未见的拥挤。座位底下躺着人,厕所里站着人,多是民工。不可思议的是,每当列车员推着小车走来,人们居然还能腾出一条过道。但那些踩着座位边缘手抓着行李架,将“领空”也充分利用的人,还是激怒了那个纹着褐色眉毛的列车员,她大叫:“赶紧下来,瞧你们跟个壁虎似的!”丝毫不去想,正是她一次次地通过,把人家逼上去的。
起初,我和我爸也被挤得动弹不得,我爸还得护着他身上的学费,我们俩都很紧张。入夜,人们松弛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这松弛,竟然使得车厢显得略微空荡,我和我爸还是站着,却能放松地聊点儿什么了。
主要的话题,围绕着我的写作,我爸和我一道,聊我接下来,要读哪些书,写什么样的文章。火车隆隆,我们的声音不得不提得很高,在那没有容身之地的所在,在一站一站的停顿中,我和我爸,高门大嗓地谈着文学。我不记得周围的人,有没有投以异样的目光,在正聊得亢奋的我的眼中,他们,如同面目模糊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