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散了(1)

那种时光

高二时候,重新排座位,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名叫艾咪的女生。

这女孩圆脸,童花头,没什么表情,背着大书包低着头走路时,是那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呆头呆脑。她相对特别的是,她不像我们说方言,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本校还有几个说普通话的学生,皆来自火车站附近的一片厂区,那里有医院邮局等等,自成一体,若不是职工子弟穿越漫漫长路跑到这个市重点中学来上学,与我们,便像是两个城市的人。

相处一段时间之后,艾咪显出明朗活泼的一面,说笑间,唇齿鲜润,有洁净的微光。所谓邻家女孩的可爱,便是这一种吧。前排的男生因此频频回头,加入我们的谈笑中来。那个年龄的男孩女孩一块儿聊天,说什么并不重要,单是“聊”这种形式就足以令人兴奋,不管说什么或怎么说,都觉得好笑,觉得有意思。

前排那两个男生,一个姓范,一个姓周,原本就是同来同往的,他们还有一个伙伴,坐在后排,姓林。放学时,常见三个人各骑一辆26寸的自行车,从校园里驶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会笑嘻嘻地打个招呼。待到我们在许多个课间聊得热火之后,开始相约着,放学去街上吃点儿羊肉串什么的。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傍晚,少男少女,一共五个,晃悠在学校门口的那条路上。班上的其他同学——通常是男生——经过时,会长吹一声口哨,毕竟,当时的中学生,尚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但我们五个人,从一开始就怡然自若,别人的目光固然异样,我们自己却觉得与那些心怀鬼胎的男生女生不同。

这可能因为我当时在班上已有点儿才女的名头,才女总不是那么有章法的;亦因为艾咪是一望而知的单纯女生,那三个男孩又向来安静整洁,不像班上的某些风流种子,总带点儿鬼鬼祟祟的不安稳,我们这样的五个人走在一起,有种嚣张的磊落。

但也有隐约的情愫,否则又有什么兴味?在那些傍晚,我们晃晃悠悠地穿街过巷,来到肮脏油腻的小吃街,人人争着付钱,将看上去有点儿意思的东西一一尝过:羊肉串,煎凉粉,八宝粥,五味汤圆……每一个小吃摊前都雾气蒸腾,都有一根电线引出来的电灯泡,将食物们照得晶亮。

我们五个人,坐在油渍斑斑的桌前,一会儿笑语喧哗,一会儿又会无缘无故地沉默下来。间隙中,我常常灵魂出窍,好像不是我,是我多年之后的肉身,在注视着这一切,这些年轻的面孔,这些说笑与沉默,这油渍斑斑的桌子,桌下未被清扫干净的甘蔗渣……眼前的事物,便苍黄漫漶成一片了。

从小吃街回来,三个男生把我们送回家,再回学校骑车。艾咪的家住得远,她通常给父母打个电话,留宿我家。在巷口的路灯下,三个男生说着“再见”转身离去,我和艾咪沿着栽了大片梧桐树的巷子慢慢地走,心里有深一脚浅一脚的难过。不是留恋他们,反正明天就会再见面,是留恋那种时光吧?在那样的灯光下,才特别能感受到那种叫青春的东西,也特别能感到青春的流逝。

回到我的小屋,和艾咪用卡带录音机听孟庭苇的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的行李,街道冷清,心事却拥挤,每个角落里都有回忆……深夜里,卡带旋转,有细微的嘶嘶的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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