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不觉得有什么,他出身赤贫,家中兄姊众多,能吃口饱饭就不错了,从不指望更多。我的情况很复杂,一方面,我从小感到我爸的重男轻女,他虽然也用心教育我,对我的点滴成绩都感到无比骄傲,但一说起我弟弟,则更添了亲昵。他经常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我不如弟弟聪明,哪儿哪儿都不如弟弟好,我也许是过于敏感地觉得:与其说这是他的一个评价,不如说是他的一个愿望,因为,女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
我一直以为,我妈对我更好一些,我吃下去的那么多炒鸡蛋、鸡大腿、鸡心、鸡肝、巧克力都在支持我的这个想法,却原来,闺女不过是一门亲戚。
积怨加上错愕,加上“不患贫而患不均”的平均主义,使我常常黯然泪下,发起狠来,只恨不能像哪吒般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我自己这样上天入地地折腾,我爸妈一无所知。我陷入自设的死局,无以解脱。在文学作品里,这时需要外力出现,这种外力,通常是灾难。
是的,2007年,我爸遇到了一场大麻烦,几乎要倾家荡产。这麻烦还没结束,我姥姥又摔断了腿,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把我姥姥送进医院的那一晚,我失声痛哭,而我妈,这命运的直接承受者,在灯下慢慢地说,她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到街上卖小吃。她用心料理我姥姥的生活,对身边人无一句怨责,总说,他们又不是故意要这样。
我不由惭愧了。我比我妈,过得要好很多,我与那灾难还隔着一层,为什么,非要比她更不快乐?是我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和很多很多的温柔。
未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我妈不温柔,因为她从未被这世界温柔对待。
她生下来才五个月,我姥爷和我姥姥离婚了。我姥爷很快再娶,陆续又有六个儿女,我妈跟我姥姥过,我姥姥原本就是个暴躁的人,这会儿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我妈回忆,她三四岁时,大夏天,她跟我姥姥一块儿赶路,我姥姥人高马大,走得飞快,她追不上,我姥姥也不抱她,皱着眉头丢回一连串咒骂。
我姥姥逼她去找我姥爷要钱,她怯怯地贴着墙根,看过继母的脸色,来到她爸面前,低低喊一声,她爸瞥她一眼,叹口气,递过几个小钱,也没有别的话说。由于我姥姥跟她婆婆屡发冲突,回家的路上,我妈经常被叔叔们围起来骂,多少年之后,她说,想想那会儿,还挺可怜的。
终于参加工作了,每月的工资都交给我姥姥,终于结婚了,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多少年都过不上安生日子。
为了让家里经济更宽裕些,她下班之后还要帮别人打印材料,通宵达旦,上班都变成了休息,有段时间干脆请假在家里干活。好多个傍晚,我放学归来,一盏低瓦数的台灯下,我妈茫然地回过头来,仿佛在一个人状态里太久,有动响的世界都变得陌生了。有一次,她说自己不用再买新衣服了,又不出门,穿给谁看呢?许多年后,她对我说,女人一定不能待在家里,不然整个人都会“朽”掉,可就算快要“朽”掉了,她也未曾有一句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