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母丧 3

到了秋天,园子里的秋虫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有时,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玻璃窗,令人泛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尤其是黄昏时节,父亲还没有回来(因为父亲那么多的应酬,我窥测到母亲的心里是多么不舒畅,然而母亲是从来不抱怨的)。我守着昏暗的孤灯,伴着沉吟的母亲,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凄凉和伤感。唉!屈指算来,母亲从端午那晚病倒以后,至今已有三个半月了。可怜她病得已经只剩一张干瘪的皮包着一身瘦削的骨架子了!她的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她平卧在床上是那么薄薄的一片,要是没看见她的头搁在枕头上,几乎疑心被子里面是空的!

老朱妈每天一有空就上楼来看看母亲。她在我们家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我从小就看见她在我家。她见母亲病得那么厉害,心里也很着急和难过。每天早、午、晚三餐,她都把饭菜给我拿上楼让我在房间里吃。她上来了就替我给母亲按摩胸部、胃部,好让我腾出身子来吃饭或上厕所。当母亲醒着的时候,老朱妈也说些宽慰母亲的话。其他时间,我都不敢离开母亲。母亲说,她好像觉得有一股气塞到喉咙口似的,如果在胸部、胃部给她轻轻地按摩按摩,感到稍微舒服一点,所以我就不停地给她按摩,然而,母亲的病势却逐日在增加。

从母亲病倒以后,开头我曾先后写了两封信给惠民,后来母亲病重了,我没有时间写信,只能在璧姐来探望我母亲时,请她替我向惠民转告一声。

母亲的病一天不如一天了。父亲的脸上也笼罩着一片忧郁、焦急的神色,我不能当着母亲哭,只能在老朱妈上楼或是阿姨来替我给母亲按摩时,走到窗边偷偷地淌着泪……

每天,总有两个或三个中医和父亲同时斟酌拟方,然而喝下去的一碗碗苦水,完全等于零。到最后,会诊的医生们都推手了,母亲自己也知道无望了,情绪更加低落下去。父亲的脸色越来越憔悴、沉重,我的心情也越来越难受、害怕……

但是——像出现了奇迹似的,在农历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母亲的精神忽然好起来了。她竟吵着、唤着说肚子饿得发慌。我们都很高兴,试着给她喝了两汤匙粥,居然没有呕吐,也不叫胃痛。

母亲还微露着笑容——多难得看见的笑容——对父亲说:

“颂刚!你和淑华这段时期……太辛苦了……!我的病……也许……也许有转机了……我现在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

这多么使人高兴啊!我握着母亲的手说:

“妈!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啊!你的病居然好起来了。”

也许是我高兴得太过分了,我觉得眼眶里反而潮润润地,两点泪滴落在衣服的前襟上!

父亲却并没有因母亲的病有些转机而感到高兴。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严肃、凝重……

到了中午,我们又给母亲吃了半片面包和小半杯牛奶,她仍没有吐也没有叫痛。

过了一会儿,母亲对父亲说: “颂刚!你已好久不到局里去了……我现在很好,你去看看,局里有什么事没有?”

父亲想了想,果真听了母亲的话出去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阿姨去买菜了,只剩我一个人陪着母亲。老朱妈正在厨房里给母亲熬药,那药味在空气里散播着,从楼下传到楼上。我闻着这种气味,对它抱着极大的希望,希望这些苦水真能治好母亲的病。紧张了三个多月的神经,到这时才稍稍松弛一下。然而,就在这时,母亲却用一种颤抖的、不平常的语调,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摸索着……抓着我的手说:

“宝!妈害苦你了……这许多日子,你没有好好地吃饭,没有好好地睡觉……唉……!”母亲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赶忙说:“妈!这是我应该的,你怎么能这样说,叫我听了觉得更难受。你要不是为我操心,你这次也许不会犯病,我实在对不起你。好妈妈!你现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我再给你按摩按摩……”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