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想到明天璧姐将要为我和惠民介绍这一关时,天可怜的,我活到十六岁,除了我父执辈是男子而和他们难得说说话之外,还从来不曾和年轻的男子交谈过。我念书的学校是一所教会学校,校规极严,同学们从来没有什么年轻男子来寻找或是探访的。我呢,从早上到校,下午回家都由家里的包车送接,午饭也是由女佣或车夫送来的。想不到起先是一股勇气,贸贸然地只想到一方面,现在想到明天就要见面的一关时,我感到有点儿紧张和恐慌。其实——我们住在这一条弄堂里也已多年。惠民的大哥家就在我家东边,中间只隔着两户人家。惠民和他的母亲则住在我家后门第二排房靠东的一间客堂楼里。惠民经常到他大哥家去,我也常能看到,一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不过双方都从未开过口说过话。第二天下午五点不到,我和母亲说了后就到璧姐家去了。璧姐看了看钟说:“惠民也快来了,你可别见了面不好意思呢。”我被她一说,心里更觉得慌张了。过了一会儿,惠民果然来了。当他的脚刚跨进璧姐家的书房时,发现里面多了一个我,他看了我一眼不禁也愣了一下。我看他高高的个子,身上穿了一件蓝色阴丹士林布的长衫、头上戴了一顶黑底中间有一个黄色圆圈的校帽。
璧姐比我老练得多。她笑着说:
“惠民!你来了。我来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你。这位是林淑华小姐,这位是徐惠民先生。其实,大家都住在一条弄堂里,你们不早就认识,只差没有说过话罢了。”
“哦!原来是林小姐。”惠民微笑着取下了帽子,向我微微地鞠了一躬。这时,我真是窘极了。想不到一个生长在旧家庭中的姑娘第一次逢到了这样的场合竟会这样地手足无措,但是,身临其境,我也只好微微地弯了弯腰,硬着头皮说:
“不敢当,徐先生!听璧姐说,你在学校里念书的成绩非常优
秀,真是景仰得很……”
“哟!林小姐!你别这样说,我只不过一般罢了。”
“哟!你们这样客套下去怎么行?我是喜欢直爽的。惠民!我介绍淑华做你的学生好不?”璧姐笑着说。
“别开玩笑了。我哪里敢当?”惠民谦虚着。
“真的,徐先生,璧的话是真的,不是开玩笑。我想请你给我教授一点国、英、算的功课,你总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这——这怎么可以?我才疏学浅,自己还在学,怎当得起……我早就听说林小姐的学问并敬仰令尊大人的博学,而且,我也曾在璧姐这里看过你的文笔和书法,不愧出自书香门第。我真是佩服得很,现在怎谈得到……”惠民一面谦虚着,一面又夸赞着,可是这一谦虚,一夸赞,真是把我窘得脸热辣辣的……我再也接不上什么话,幸亏璧姐又替我解了围。
“我说,惠民,你也不必自谦太甚。淑华呢,我知道,她的根基固然不错,但是终究及不上你,何况她跟我一样,离开学校已经两年了。假如你再要客套下去,这不是在让我为难吗?好像你不愿意帮助似的。”
“那么……那么,我就试一试吧。不过,我得声明,‘教授’两字是无论如何不敢受的。林小姐!承你看得起,我们互相切磋、互相研究吧。”
“好!那就一言为定了。”璧姐补充了一句。
“谢谢你。”我向惠民点了点头。
我恐耽误惠民、璧姐教学的时间,就告辞回家。
想不到我的生活,从此又起了个急剧的变化。
“淑华!恕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心头有什么不乐意的事吗?我发觉你时常在无意间紧紧地皱着眉头或是轻声地叹着气。你的身体单薄得很,多忧愁,对你的身体是不利的。我有个请求,你肯不肯把你心里不愉快的事告诉我一些?我不敢说我有多大能力,但是……恕我这样说,对于你的一切,我是非常关心的。我愿尽我的力量帮助你,解除或减轻你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