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世 7

现在,当我眼看自己生身母亲死去,我才回想起八年前死去的舅父就是我生身的父亲而感到愧疚。我当时的哭,仅仅是因为心理上的恐惧,哪有一点失去亲人的悲伤感情?我哪里能理解父亲所处的境遇和遭受到的种种苦难与不幸啊!他死时才四十多岁,现在追忆起来,已是后悔莫及了!

在此同时,我的眼前又现出另一幕景象:

那是在舅父去世后的第二年夏末秋初的某一天下午,天气还很热。我看见舅母把两个小弟弟先后抱下来都放在客堂里铺有一条草席的地板上,那时两个弟弟大概六七岁光景。他俩都得了一种传染病——脑膜炎,病得都很厉害,发着高烧,两颊红红的,两眼紧闭着,好像都昏迷了。我也不懂什么叫脑膜炎,只见他俩的小手不断地抽搐,头和两脚尽量往地面顶,胸和腹部却尽量往上拱,拱得弯弯的像两座小桥似的。我看着,也十分害怕。舅母、母亲和莺表姐都在流泪、低泣。父亲从外面回来,见此模样,俯下身去用手掰开他们的眼皮看了看,又号了号脉,一句话也不说,仅是摇了摇头,接着叹了口气。

舅母听我父亲叹气,哭得更伤心了。

两个弟弟仍在不停地抽搐……最后,在一阵更强烈的痉挛后,就不再动弹了!

客厅里响起一片舅母的呼叫声、嚎哭声……!母亲也在一旁低声哭泣。我靠在母亲身旁,也哭了起来。经过上次舅父的死,这一次我似乎有些懂得“死”的意思了,就是说,一个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他或她也就在地球上消失了。两个弟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失去的。从此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俩了!在我小小的心里也感到很难过——难过的是以后他们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玩了!所以我哭得也很伤心,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两个所谓的表弟,却是与我一母所生的同胞骨肉!

没有想到七八年前发生的这些悲惨的景象,现在又一一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好像是睡了一个长觉的人,现在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这时,我才切切实实地明白了自己原来的家庭情况和自己真实的身世……!

我不仅有了自己的觉醒,而且后来从莺表姐那里更听到了其他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而她(也包括父亲、母亲以及其他人)过去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

莺表姐告诉我,我的生父是一个商店职员,收入低微,家境贫寒,孩子又多,他们生有八个儿女,两个哥哥在十多岁时就到广州去当了兵,有一年曾经回来过一次,待了两天就走了,从此杳无音讯,死活不知。母亲想起他们就哭。莺表姐上面还有三姐,很聪明能干,还能帮助母亲做针线活儿挣钱,可惜她在十多岁时就因病去世了!还有一个五姐,也夭折了!我排行第六,莺姐排行第四,她比我大七岁。她说她在六岁时被另一亲戚家领去当了养女,说明与自己父母关系不断,所以她能时常回来看看自己的父母。最后,莺表姐露着悲痛的心情说:

“要是我们的父亲去世后,两个弟弟还活着的话,妈妈心里还有个希望,有个寄托,可是最后连两个弟弟也没有保住,只剩下我和你两个给了人家当女儿的总算还活着……想想我们的妈妈心里有多痛苦,多伤心啊!她苦了一辈子,自己也终于在病痛、贫困的不断折磨中永远地离开我们走了……!”

唉!这是在描绘一幅恸人心魄、摧人肺腑的图画吗?不,这不是图画,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家庭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中遭受到的人世间惨绝人寰的一幕悲剧,一幕现实生活的悲剧!

这里,我要补叙的是林家父母亲家里也发生了些变化。他俩虽然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而且在我小时还把我当一个“假小子”看待!但我到底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在那个时代,一般做父母的都有那种“重男轻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意识。母亲多年来有个“心病”,觉得自己没有为林氏生下一男半女,愧对林氏祖先而颇为遗憾!而她的年龄已近五十,当然要生育已是不可能了。她想方设法寻求补救的办法,除了向“送子观音”许愿以外,她想实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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