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台阶(3)

因为离得近,《轮回》没有在长久的注视中飞旋起来。画面是一圈尖锐的点,点与点之间,红黄蓝绿紫,画刷拖出的轨道历历在目,线的距离长短、面的高低、色彩的冷暖,都在我眼中呈现出精密的设置,似是而非的逻辑,超出我的理解力。你创造的迷离世界,我离得这样近,看得见所有的细节与骚动,却无法穿透一层隔离的玻璃。

“洛杉矶的画展频频没有结果,纽约是一个充满潜力的新起点。”你多次提及,并不认为洛杉矶市场的冷淡反应是宿命,但那天晚上,口气中有了焦急。

“搬去纽约?你知不知道现在工作多难找?”我把茶杯往咖啡桌上一杵,杯里的水荡出来,一点点爬进摊开的报纸。

你吃惊,我第一次对你口出怨言,抱怨中混杂多日的疲倦与委屈。我还来不及告诉你,那天公司裁员,我被迫解雇了手下一位叫梅根的女工程师。

她坐在我那间看得见海景的办公室里,用潮红的手背抹眼泪,一绺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贴在嘴边。“你知道我们家刚买了房子,每月一大笔分期付款,我老公一人的工资不够的。”梅根说。

女职员的艰辛、养家糊口的不易,我比梅根清楚,可她多少还有一位分担经济压力的丈夫。我的理解同情,被封锁在冷冰冰的人事守则后面,甚至没有递一张纸巾给梅根擦眼泪。

梅根走出办公室,垂肩低头,在门廊里拖出铅灰色的长长影子,沉重地向我倾斜下来,与我心中的阴影重合,无限虚无悲哀。

我有时随你去下城的流浪汉收容所义务服务——分饭、搞卫生,你教他们绘画、辨别色彩。但每一次,我都无法正视他们的脸,是什么隔离、禁闭了他们的灵魂?肉体失去了灵魂的滋养,脸忘却了表情,漠然晦暗,如乱石丛中即将干枯的苔藓。我忍不住心悸,我与他们之间,相差的也许只是一个错误、一场疾病,一不小心,命运的天平偏差一丁点,可能也失去工作、失去头上的屋顶。

“也许,我可以先去……”你试探着,流露出的决心,我当时却没有听出来。

“说得简单,你先去,东西两岸都交房租,我怎么负担得起?”我终于把具体的经济问题硬生生地抛到你面前。

“该有的总会有,相信我。”东方的乐天安命,你比我领悟得透彻。但那一刻,我忽然感觉你擅长画饼充饥。

面对我的茫然,你低头、沉默、紧紧地与我拥吻。你的唇有点干裂。然后你走进画室,关上了门。

天完全黑了,公寓里一片昏暗沉寂,我拖着一身疲惫,去厨房准备晚餐。拉开冰箱的门,一阵阴风袭来,连带着漆黑的孤独。我深陷在一个空洞里,忘记了何时进来,怎样与你散失,不知道要耐着性子等下去,还是挣扎着逃走。寂寞无声的空洞吞噬着、窒息着我,我看见自己的身体蜷曲在潮湿的洞底,停止了坚持,停止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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