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派对(2)

家瑾第二天一早就飞到肯塔基,租了车,在高速公路上迷转数次,又在打了木桁的山林小道上跋涉数里,黄昏时才找到小弦修行的禅寺。檐角飞翘的檀木殿堂,鲜蓝的琉璃瓦。东方风格的建筑令四周的草木花石也呈现出东方的韵味。但他无心观赏。

他趴在檀木殿的玻璃门上窥看。十几位——和尚还是尼姑?虽然殿中人众都穿一色的褐色布袍,戴一色的褐色布帽,但从他们的肤质容貌还能辨出男女之别——暂且叫他们禅士吧。十几位禅士眼帘低垂,盘腿坐在蒲团上,围成一圈,也许正做晚修。

但家瑾左顾右看不见小弦,心急火燎。

坐在圈首的禅士是位眼窝深陷的西方男人,他似乎没睁眼就知道家瑾在外张望,轻手轻脚走出来,问家瑾有何需要。

“你是谁?”家瑾很不客气,好像眼前宽袍大袖的男人是江湖郎中,把小弦骗来藏在什么地方。

“我是元舍利博士,禅寺的现任主持。”男人和颜悦色。

家瑾记起小弦前一阵在家猛看禅书的时候,好像提过“元舍利”这么个不中不西的名字,一位由西方心理学博士转型的韩国或者日本流派的禅师。“禅寺?真正的禅寺有男女同修的吗?”他质问。

“这是你刚才看见的吗?”

别拿些含糊不清的禅话打发我,家瑾想,他义正词严问道:“我妻子在哪儿?”

元舍利目光平静祥和,招手让家瑾跟他走。走过檀木殿堂后面的小树林,有一片荷塘,花期将至,田田翠叶间粉白的花苞如星辰闪耀。荷塘正中一间独立的原木小屋,像被此起彼伏的荷叶轻巧托起。“她刚开始闭关,不能被打扰。”元舍利指着木屋说。

当时无风,夕阳的余晖落在荷塘上也静止了。家瑾看不见连接木屋的桥道,四周也不见引渡的木船竹筏。他若是豁出去,就跳进池塘游过去,像高中的时候,憋一口气往绿色邮箱投去给小弦的第一封情书,选择题的格式,少年的勇猛直率,爱或者不爱。但简朴的木屋孤零零立在那里,有超离尘世的端庄肃穆,再沸腾的血液也不由自主静止下来。他竟无法靠近她。

家瑾在塘边站了很久,直到月色洗白了荷叶,洗白了木屋。“夫妻一场,连分手的理由也没留一个……”他茫然自语。

“你会明白的。”有人说。

他四顾,却不见人影,元舍利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八月六日中午北京

家瑾现在想起来,觉得最后那句话是小弦说的,他甚至想象得出她说话时的神情,沉静如木屋荷塘,她依然年轻的身体掩没在褐色长袍下。

家瑾走出银泰大楼,下意识地摇摇头。他宁愿记住小弦化疗后的样子:彩丝头巾,手绘蛾眉,生机勃勃的眼睛——连癌症都没能扼杀她的生命力,没能把她和他分开!不可否认,他们的生活是因为癌症发生了变化:从北京搬回洛杉矶,小弦从公司的日常操作中退隐,他隔三差五地出差,小弦吃素学禅……但他以为,曾经以为,他和小弦顽强地抵御了癌症的侵犯,从来也没被癌症的阴影笼罩过。他们为看奥运买银泰公寓的计划,就是在小弦化疗的过程中商定的。“中国人等了一百年的华丽派对,怎么能错过呢?”小弦说。她那时多么兴致勃勃,化疗一结束,就催着和他一起飞北京看房签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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