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演出完毕,由朋友引荐,上衡山"烟霞茶院"小住。由暑气蒸腾的长沙城,突然转至山中,仿佛由太阳突然一跃而下,到了月亮之上的广寒宫,空气清新得像山谷中的泉水。那儿有一口泉,叫铁佛泉,泉眼旁有个大木勺,可以自行取水。用冷泉泡茶,泡出了茶的另一种气质,清冽冷香。
人在旅途,一边阅读,一边行走,你会不断地和很多古人重逢。比方我曾去天台山,看《徐霞客游记》里描写"石梁飞瀑"的惊心动魄,自己也正站在瀑布下,水雾喷薄弥散,如急雨淋身。这次住在烟霞峰,看徐老兄,也曾经铁佛寺骑驴上山,而铁佛寺正在我们身旁。
烟霞峰还有一位隐居者特别出名,叫作八指头陀,悬崖上有块大石头,像一张坡度舒缓、平展的大床,下临深渊,八指头陀曾在此打坐、参禅。他是一个爱写诗的和尚,就像我是一个爱写诗的歌手。后来,他出山,游历天下,去了宁波的天童寺,结果一去不返,只能梦回南岳。所以他写下了他的名句:"何事人间频乞食,此心已是负烟霞。"
非常巧,时隔一月,我去宁波演出,很好奇地去了一趟天童寺。正逢寺庙要关门,游客寥寥,沿着石阶一层一层地向上,经过一个个空落落的大殿,寻找八指头陀的遗迹,哪怕是一句题诗,未果。但在那个空落的藏经阁,远远地听到一个和尚高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如空山鹤唳,嘹亮有金石之音。走进去,原来他正步态庄严地围绕大经堂转行。我私下里玄想,他就是八指头陀气息的传承者,这也算唯一的痕迹了。
出大殿,忽闻墙上横挂一把竹竿为柄、落叶为帚的扫把。感觉完全可以对着这柄扫把参禅,或者用它来扫地,一边扫地,一边寻找进入真理的法门。
走到寺的最高处,万千竹子如山崖阻断道路,山风从远处吹来,萧萧飒飒,仿佛有条大河朝我奔腾而下,让我重新回到衡山,坐在八指头陀打坐的枕云石上,倾听山谷里的风声。
衡山的主峰是祝融峰,是火神居住的地方,他也是光明的化身。我这个黑暗中的歌者,一定得向他借点儿光。我们要徒步爬上祝融峰,路上都是背着香筒、上山朝拜的香客。他们很有仪式感,穿的服装仿佛文化衫,都写着"南岳进香"、"回光返照",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在我们听来并不是好话。悄悄地打听,香客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山底下买的衣服。
到了山顶,祝融大殿里,长队排出门外很远,仿佛春运时的火车站。只能在远处遥拜。下山时,路过忠烈祠,这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为各战区的烈士修建的一座招魂祠。牌匾为蒋介石亲笔题字,"文革"时这个牌匾曾被拿去剁猪菜,再挂上来,"烈"字少了一点,但也有人说原来就如此,寓意人们希望"烈士少一点儿"。这里的墓碑,"文革"时全被凿平,众多烈士的遗骨被重新挖出。曾经在湖南北部奋战的第六十师,有两千多名阵亡将士的遗骸合葬于此。后来墓穴坍塌,里面几百个骨灰坛暴露于天光之下,风吹雨淋,至今还未妥善修葺,令死者寒心,令生者心寒。
而很多香火鼎盛的寺庙,一炷香能烧到几千块,并且资金雄厚,修得金碧辉煌。我们在求神祈福的时候,是否也能够想到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青年人,他们是我们英雄的父辈。他们喋血黄土,已经像神一样地护佑过了我们,而我们居然会吝啬一抔黄土掩埋他们的尸骨。愿火神的光明也能温暖他们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