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价值15

我写了无数篇章,叙述这种感觉或印象,结果却不曾留下。正因为在各种试验下都证明它无从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义上亦将完全不同。

我这点只用自己尺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应到对偶然的缺点辨别上。这种细微感觉,在普通人我关系间,决体会不到,在比较特殊的一种情形下时,便自然会发生变化。这恰恰如甲状腺在清水中,分量即或极稀少,依然可以测出。在这个问题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会损害到这个或那个“偶然”的幽微感觉,是种什么情形。我明知语言行为都无补于事实,便用沉默应付了一些困难,尤其是应付一个偶然轻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个人类弱点而来的一点怨艾,一点责难,一点不必要的设计。我全当作不知道。我自觉已尽了一个朋友所能尽的力,来在友谊上用最纤细感觉接受纤细反应。对于偶然,我永远是诚实的,专一的。然而专一略转而成为偶然一种责任感时,这个偶然便不免要感到轻微恐惧和烦乱。而且在诚实外还那么谨慎小心,从不曾将“乡下人”实证生命的方式,派给一个城中有教养的朋友。一切有分际的限制,即所以保护到人我情感上和生活上的安全。然而问题也许就正在此:“你口口声声说是一个乡下人,从不用乡下人的坦白来说明友谊,却装作一个绅士,拘谨到令人以为是世故,矜持到近乎虚伪。然而在另外一个人面前,我却猜想得出,你可能又会完全如一个乡下人。”我就用沉默将这种询问所应有的回声,逼回到那个“偶然”耳中去,使她从自己回音中听出“对于你,我不愿用轻微损害取得快乐,对于人,我不能作丝毫计较保护安全。这是热情的两种形式,只为的你们原是两种人,两种爱,两种取和予。”于是这个“偶然”走去了。我还必需继续沉默下去,虽然在沉默中,无从将我为保护她的那点好意弄明白。

其次是正在把生活上缺点从习惯中扩大的“偶然”,当这种缺点反应在我感觉上时,她一面即意识到在过去一时某些稍稍过分行为中,失去了些骄傲,无从收回,一面即经验到必需从另外一种信托上,方能收回那点自尊心。或换一个生活方式,始可望产生一点自信心。因为热情原本也是一种教育,既能使人疯狂糊涂,也能使人明澈深思。热情使我对于“偶然”感到惊讶,无物不“神”,却使“偶然”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人”,乐意从人的生活上实现个人的理想与个人的梦。到“偶然”思索及一个人的应得种种名分与事实时,当然就有了痛苦。因为发觉自己所得到,虽近于生命中极纯粹的诗,然而个人所期待所需要的,还只是一种较复杂又较具体生活。纯粹的诗虽华美而又有光辉,能作一个女孩子青春的装饰,然而并不能够稳定生命,满足生命。再经过一些时间的澄滤,“偶然”便得到如下的结论:“若想在他人生命中保有‘神’的势力,即得牺牲自己一切‘人’的理想。若希望证实人的理想,即必需放弃当前惟神方能得到的一切。”热情能给人兴奋,也给人一种无可形容的疲倦。尤其是在“纯粹的诗”和“活鲜鲜的人”愿望取舍上,更加累人。“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小小受伤处,离开了我,临走时一句话不说,我却从她沉默中,听到了一种无言申诉:

“我想去想来,终究是个人,并非神,所以我走了。若以为这是我一点私心,这种猜测也不算错误。因为我还有我做一个人的平庸希望。并且我明白离开你后,在你生命中保有个什么印象。若尽那么下去,不说别的,即这种印象在习惯方式上逐渐毁灭,对于我也受不了。若不走,留到这里算什么?在时间交替中,我能得到些什么?我不能尽用诗歌生存下去,恰恰如你说的一个人不能用好空气和好风景活下去一样。我本是个并不十分聪明的女人,不比那个聪敏绝顶的鬃,这也许正是使我把一首抒情诗当作散文去诵读的真正原因。我当真得走了。我的行为并不求你原谅,因为给予的和得到的已够多。不需用这种泛泛名辞来表示了。说真话,这一走,结论对于你也不十分坏;你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有一个——应当说有许多的‘偶然’,各在你过去生活中保留一些动人印象。你得到所能得到的,也给予所能给予的,尤其是在给予一切后,你生命反而更丰富更充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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