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深入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堕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在阳光下时时刻刻变换颜色。有时又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戴着绉折的白帽子,排列成行成队,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即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力,一面即用身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体会到生命中所孕育的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狂想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那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还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也待发展,待开放,必然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有另外一种回答出自中心深处。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杂有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长期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作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从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荒唐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时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环境中的我当然不需要,因此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事所征服。我正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向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通社会权量不合。一切临近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这种人照例先是显得极端别扭表示深刻,到后又显得极端和平表示纯粹,本身就是一种矛盾。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那能够希望有个都不习惯思想,不惯检讨思想家的思想。一般人都乐意用校医室的磅秤称身体和灵魂。更省事是只称一次。”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来到这个广大繁复的人间,量度此后人我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人应当自己有自信,不必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总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广大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真正说来,也不过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少数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因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是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那点自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