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暑天外来万千游人齐集海滨时,我却欢喜爬山,一个人各处跑去。正当年纪青腰腿劲健,上下山头总还像行有余力。上到山顶即坐在岩石残垒间看海。它俨然像是我当时真正的师友。因为好些在大革命前即和我从事学习写作关系密切的朋友,都各以不同情形在革命几年中牺牲了,多正当卅来岁盛年却死得极惨。还有几个热情奔放,才华出众的朋友,不死于社会变革却在另外偶然不巧中死去的。这些朋友要做的事业都还正好开始,即被骤然而来的时代风雨,把他们对于社会向前的理想,和个人不同的才智聪明,卷扫摧残,弄得个无影无踪。我尽管相信,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对于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具有一种传染渗透性能,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舞的。可是照当时实际情形看来,不免令人格外感觉沉重。这些死者除了以不同印象给我给人一种认识,一种鼓舞,生存必须有意义,还有谁知道他们,记忆他们?另外我也邀过好几个搞文学的朋友到青岛来一同爬山看海,却极少提过另外那些死者的死在我生命中引起的沉重意义。同样是从事文学创作,照当时情形,各人的要求和从事这个工作的动力,是来自许多不同方面的。然而随同五四文学革命运动要求,又似乎有一个总的方向和共同目标,即用文学作工具,来动摇旧的腐朽社会基础,促成历史的局部或全体新陈代谢,万壑争流,各以不同速度奔赴到海!
每到秋冬之际,是青岛天气最好的季节,爱热闹会花钱的游客,多早已离开了这里。惠泉浴场一带已再无一个游人。那个皇冠式屋顶的音乐亭,也再听不到白俄餐馆乐队演奏柴可夫斯基舞曲了。日本妇人的木屐和粉脸也绝了踪……我能单独接近大海时,照例又总是独自在静静的阳光下沿着浴场沙滩走去,到了尽头还不即转身,居多即翻过炮台前去湛山大路那道山埂子,通过现在的八关路疗养区,原来的一片小松林,一直到太平角石咀子附近才停下来。我觉得,惟有到了这里,大海的脉搏节奏才更加和个人心脏节奏起伏相应。当时八关路一带除了那条直通湛山大路,此外就全是一片低矮的马尾松林,本地人平时不常来,外来游客更较少走得这么远。松林间到处有花草丛生,花草间还随时可见到小小黄麻色野兔奔走跳跃,这些小小可爱动物,事实上就是这地区的唯一主人。每逢见到生人时,对于陌生拜访者还不知如何正当对待,只充满一种天真的好奇,偏着个小头痴痴的望着,随即似乎才发现这么过分亲近有些不大妥当,于是又高高兴兴在花草间蹦跳蹦跳跑开了。如果被人一追,照例不久必钻入到处可以发现的陶制引水管中去隐藏起来。它如会说话,一定将顽皮地自言自语:“好,你有本领你也进来吧。从这头赶来我就从那头跑去,赶不着!我不怕!”这就是这些小小可爱动物的家,到了里边以后即已十分安全,如有同伙就相互挤挨着嚼松子吃,不多一会儿,便把受惊的事情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