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用眼所能及,手所能及的一切,作为自我教育材料,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在这些地方流连忘返的过了半年。我理会到这都是一种成于万千世代专业工匠手中的产物,很多原材料还来自万千里外,具有近古各国文化交流历史含义的。它的价值不是用货币可以说明,还充满了深厚友好情谊,比用文字叙述更重要更难得,且能说明问题的。但是当时代表开明思想新一代学人,却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居多只当成一份“封建垃圾”看待。只觉得尽那些直脚杆西洋人,和那些来自罗刹国的洋婆子,收拾破烂,尽早把它当成无价宝买去好。事事物物都在说明二千年封建,和明清两代老北京遗留物,正在结束消灭中。可是同样在这条大街上及后门一带,却又到处可以发现带辫发的老中幼“北京人”,大街小巷中,且还到处可以见到红漆地墨书的“皇恩春浩荡,明治日光华”,歌颂天恩帝德的门联。我就在这个历史交替的阶段中,饱读了用人事写成的一卷离奇不经的教育约半年,住处才转到沙滩附近北河沿银闸胡同和中老胡同各公寓,继续用另外一种方式学习下去。
乍到这个学府新环境中,最引起我的兴趣和激发我的幽默感处,是从男学生群中,发现大多数初来北京的土老老,为钦慕京派学生的时髦,必忙着去大栅栏西头“大北照相馆”,照几张纪念相。第一种是穿戴博士帽的毕业像,第二种是一身洋服像,第三种是各就不同相貌、身材和个人兴趣,照个窦尔墩、黄天霸、白玉堂,或诸葛亮唱《空城计》时的须生戏装像。这些戏装是随时可租,有时却得先挂上号,另外约定日子才去照的。
迁居到沙滩附近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却和我一样,有不少不登记的旁听生,成绩都比正式生还更出色,因为不受必修课的限制,可以集中精力专选所喜爱的课题学下去。也有当年考不起别的合理想学校而留下自行补修的。也有在本科中文系毕了业,一时不想就业,或无从就业,再读三年外文的。也有本人虽已毕业,为等待朋友或爱人一同毕业而留下的。总之,都享受到当时学校大门开放的好处。
当时一般住公寓的为了省事,更为了可以欠账,常吃公寓包饭。一天两顿或三顿,事先说定,定时开饭。过时决不通融,就得另想办法。但是公寓为了节省开支,却经常于半月廿天就借口修理炉灶,停火一二天,那时我就得到小铺子去解决吃的问题。围绕红楼马神庙一带,当时约有小饭铺廿来家,有包月饭也有零餐。铺子里坐位虽不多,为了竞争买卖,经常有“锅塌豆腐”“摊黄菜”“木樨肉”“粉蒸肉”“里脊溜黄瓜”一类刺激食欲的可口菜名写在牌子上,给人自由选择。另外一水牌则记上某某先生某月日欠账数目。其中还照例贴有“莫谈国是”的红绿字条。年在五十开外的地区警察,也经常照例出现于各饭馆和各公寓门里掌柜处,谈谈家常,吸一支海盗牌香烟,随后即连声“回头见,回头见”溜了。事实上,这些年青学生多数兴趣,正集中在尼采、拜伦、歌德、卢梭、果戈里,涉及政治,也多只是从报上知道国会议员,由“舌战”进而为“武斗”,照一定程序,发生血战后,先上“医院”填写伤单,再上“法院”相互告状,末了同上“妓院”和解了事。别的多近于无知,也无从过问的。巡警兴趣却在刘宝全、白云鹏、琴雪芳、韩世昌、燕子李三,因为多是大小报中时下名人。彼此既少共同语言,所以互不相犯。在沙滩附近走走,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到校真正搜捕学生时,却是另外侦缉队的差事,和区里老巡警不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