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由

梅里,藏语为“神圣”之意,处滇藏交界,南接碧罗雪山,北连西藏阿冬格尼山,十三座群峰一线相连,主峰卡瓦格博峰(汉译太子峰)高6740米,为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终年云雾环绕,庄严静穆,摄人魂魄。

去梅里转山,皆缘起我和丈夫2008年9月在丽江休假。那年在古镇发呆不过三日便有些烦,没别的,委实人太多,想象中呆头呆脑、无所事事的境界已经难觅,我们想逃离,而逃离的最佳去处自然便是梅里。梅里从丽江再往西,途中有丽江的朋友派车送行,一路还可顺带看看虎跳峡,当然最好不过。这样的随性而起,有种走哪儿算哪儿的任性和惬意,我为这种任性而格外自喜。女人是喜欢任性的,如天赋人权一般,任性恰象征着女人天然的自由。

尽管只是路过,虎跳峡还是值得一看。现在去虎跳峡的路已经十分好走,车可以开到峡谷外缘,然后再步行数公里便到达浊浪排空的“虎跳”之处。因为喜欢走路,那段常人看来不算太短的路程,我走起来十分轻松。看虎跳峡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我们去的时候水量极充沛,只见金沙江心盘踞着一块巨大的礁石,形状确似伏卧的猛虎,“虎头”强健而硕大,奔腾而下的江水遇到猛虎的拦截撞击,顺势在“虎背”、“虎头”上拍起滔天巨浪,激越的狂涛声在峡谷的回荡下,像是云间雷霆,震耳欲聋,惊心动魄。

我们沿修好的石梯一直下到了最低端,就是最靠近虎跳石的岩石边,在那里,互相间贴近耳朵说话已听不完全,只有狂涛震耳欲聋的轰鸣。因为离“虎头”很近,拍起的水雾完全将人身笼罩,水雾是清凉的,仿佛带着某种颤抖,那颤抖像是警告,警告人们不要再肆意靠近;又像是安慰,毕竟只是水雾,不再有水的狂野,浪的狰狞。水雾只是笼罩,再不能将亲近它的人们席卷和吞噬。

无论是警告还是安慰,站在岩石上的我始终心惊肉跳,恐惧之中一直在想:当年长江漂流的勇士,面对这样狂浪的江水何以就能纵身一跳,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未知,甚或竟是交付于确知的死亡之旅?美国的勇士也曾来看过,但是他们放弃了漂流,在对自然的挑战和对生命的郑重之间,他们选择了生命。我对那些英勇赴死的中国勇士们充满了痛惜:为什么一定要拿生命去证明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拥有那样的证明呢?行为固然壮烈,勇气固然可佩,可还有什么比活着看千年江水自然流淌,在心灵中体会壮怀激烈,来得更实际、更理性、更合乎大自然的规律定数呢?

我只是一个俗人,本能地贪生怕死,无法想象一个勇士的视死如归。或许他也曾害怕过,只是害怕过后,他仍将害怕转为决然的一跳,在大自然缔造的惊骇景象中化为永恒。

在虎跳峡没有过多耽搁,因为惦记着中甸有朋友在等。中甸就是现在的香格里拉,离梅里还有三百多里,去梅里的观光客都须在中甸留宿,第二天早起上路赴梅里,当天还可赶回丽江。多数人都是这样选择的。

中甸留宿一夜,第二天在当地朋友老熊的陪同下开车去梅里。老熊的母亲是藏族人父亲是汉族人,他取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平时也多讲汉话,但骨子里仍自认为藏族人。在藏区的分割上,滇藏交界之处归于“康区”,此处的藏族汉子即为声名赫然的康巴汉子,老熊自然也是,只是没有传说中康巴汉子的高大,但却是敦实健壮的。

从中甸到德钦有约4小时的路程,一路盘山而绕。德钦是云南最西端的一个县城,也是当年茶马古道在云南的最后一站,再往西走就是西藏,全县总共六万人。到了德钦,梅里就到了。

早听过当地人流传一种说法:倘若进入梅里看到的第一眼,是梅里雪山完整的身形,此人必将幸运一整年。可是拥有这种幸运并非易事,季节、天象,或许还有观山人与梅里与生俱来的缘分。我们第一眼中的梅里,多半的身形已显露在外,山的顶部一带却被薄云笼罩,看起来似是壮丽,却分明还有些遮掩的羞涩。以往没有看到完整山形的人,大多会原地等候,试试自己的运气,有的人一等数天,终究也无缘相见。这样的故事形形色色,多数还神乎其神。

我们原本就是来看梅里的,再无其他的事情,索性就在山对面那条唤作飞来寺的小街上一家名为“季候鸟”的咖啡馆坐下,等着云开雾散。不知为何,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云的散去,因为我的想象里那云是一定会散去的,无需问为什么,这个信念一直坚定不移。

才是午后,咖啡馆里没有客人。听说这家“季候鸟”是这片山上的第一座咖啡馆,因为有了它,其他人才随后把饭店旅社跟着开起来。咖啡馆已开了六年,主人是个杭州来的四川籍女子,名叫乔阳。乔阳还在午睡,我们来了一阵她才起床,神情有些懒散,跟我们的招呼也是淡淡的,倒也不失礼貌。在阳光的背影里,我看乔阳约三十出头,面庞清秀,五官淡淡的,身材中等,胖瘦适中,整体看去倒也温婉柔和。我和先生都不喜热闹,乔阳的散淡正契合了午后阳光给予我们的照射——自然、随意、温暖,我们也随即懒散起来。懒洋洋地喝着咖啡,懒洋洋地闲聊。

一切都发生在这个下午。

见过各色人等的乔阳,似乎对我们这几个客人颇有好感,闲聊的话题看似随意,却没有半点不得已的敷衍。乔阳跟我们说了许多她在山上见到的各种奇人趣事,都是我们平日生活里不曾见过和听过的。比如她自己,她原本在杭州是个注册会计师,几年前烦了,便来到梅里开了这家咖啡馆,在此安身立命,进而不走了。她接待客人也要看心情,她笑着说:我跟店伙计说了,穿高跟鞋的不许进,穿西服的不许进,吆三喝四指手画脚的不许进,摆阔耍派的不许进,张嘴就美女帅哥的不许进……进来了也想法儿把他们弄出去,想吃的东西一律没有……

我们不仅莞尔:“为什么呀?”乔阳说:这些人哪里是来旅行的,都是公款吃喝来凑热闹的,看着就烦,不许进!“那生意呢?”我们问。“无所谓,我又不指着咖啡馆发财,能维持,能让我每年出去几趟就行了。”

乔阳是游山玩水之人,她已经独自走了中国的许多地方。她说话的语气里绝少惊怪,一副事事见过,原本就是如此的样子。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当下,她一个人又走到了三江源头,她将沿澜沧江顺江而下,一直走到东南亚的柬埔寨,全程耗时约4个月。

乔阳的生存状态对我和先生而言,是一个新鲜而真实的存在,我们曾听到过类似的人物故事,却从不曾实际接触,不知道他们的所想,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是源于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进而有完全不同的价值追求吗?是什么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人生选择?乔阳说,还有比她更典型的,她的咖啡馆眼前正收留了一个流浪诗人,诗人不像她,她好歹还有个咖啡馆做自己的栖身之所,诗人一无所有,走哪儿算哪儿,靠打零工度日,才从大理待了几个月过来,在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他接下来会去新疆。我忍不住问:他想过明天吗?以后怎么办呢?他怎么生活?“干吗想明天啊,不用想那么多,诗人根本不想。”乔阳回答。“你也不想吗?”我问。“不用想啊,没必要的。”声音细细的,无所谓的情绪中透着坚持与淡定。

随后诗人进来了。诗人三十七八岁,光头,戴着眼镜,上身一件灰紫色套头衫,腰间系着一件砖红色藏式长皮袍,一直落到脚面。一眼看去,诗人不像汉人,他皮肤黝黑,鼻梁高耸;也不像印象中的流浪者,诗人气质儒雅,神态镇定谦和,好似深藏寺院的佛学喇嘛。

诗人一张嘴,便知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仿佛一眼就确知我们对他的兴趣,故时而吟诗,时而叙事,没有忌惮和羞涩。诗人如婴儿般袒露自己,自己的性、欲望,自己的悲惨、偏执,自己的才华、懦弱,自己的狡黠、逃离……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我们就在诗人不知是天真还是纯真,不知是世故还是老到,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的讲叙中度过了,一直到太阳和月亮交接轮回之时,才忽然发现窗外雪山的轻雾已经散去,梅里雪山的壮美身姿完整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天哪!怎会有这样的惊世骇俗——

清月下的梅里雪山有一种令人屏住呼吸、难以置信的圣洁之美,她通体肃穆庄严,在万物纷乱拥挤的喧腾中,显示出不可思议的存在。她仿佛在替造物主告诉世人,无论世间怎样肮脏落败,有一种圣洁永远都在无言地矗立!

大家惊呼着,乔阳和诗人也由衷为我们高兴,祝贺我们是有福之人,因为神山在真心实意地欢迎我们!我们不虚此行!

因为我一直坚信雪山会云开雾散,所以当山体完全显露的时候,我似乎没有格外的惊诧,仿佛那山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意识里我忽然觉得,我如此地认定,难道这就是我同梅里雪山格外的缘分吗?这个念头引得我一阵狂喜。

看完山,又回头看身旁的诗人,诗人谈性正浓,仿佛需要一个格外的宣泄。我的好奇也使得我像一个采访者,一个接一个问题扔给他,他也毫不避讳,一一作答。

我的问题仅关乎他的过去,我想知道他何以能够走到现在。诗人的随性是我的见识里极少有过的,他随性就放弃了工作,遇到一个深爱的女孩,发现自己可能走入婚姻,随性便抽身离开,哪怕在他幻想有家的时候,女孩也是唯一可能与他成家的人。诗人做这一切,有一种不计后果的义无反顾,后果如同虚设,完全视而不见。给我的突出印象,诗人是不在意明天,甚至是不需要明天的,明天是自己主动找上诗人的,找来了,诗人就同它打个招呼。那招呼并不刻意,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在与明天貌似无心的照面交汇里,诗人知道下一个明天还会主动找来。诗人似乎只在意当下,当下的口粮,当下的心情,当下的性与爱,当下的一分一秒……诗人的故事就是由无数的当下构成的,给人的感觉,下下精彩。

这当然也是一种人生过程,对于我们这些久居都市,被现实的各种需要裹挟着,不由自主一往无前的人来说,这个过程无以复制,似也难以评价。只是在倾听的过程中,我竟感到了潜藏在自己心底的一阵遥远的冲动:我也去走走吧,远离我现实的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打探一下自己的真实需求吧。

我不确定那个需求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那个需求的满足一定是以行走为前提。当我在季候鸟咖啡馆的外墙上看到一张硕大的梅里雪山外转图时,我与先生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我们大约要来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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