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街口的小店



“丽丽回来了?”

“它能不恋着黄黄吗?”

“黄黄一直没有出去?”

“可不是病了呢。”

“咳,那全是累的。”

“累的。”

“巢,这回该能编好吧?”

“能吧!”

中午的这时候,小店里两个人在说着话:一个是店的主人,一个,还是店的主人。

小店里卖着饺子,半天了,还没有几个吃客。主人耐着工夫将饺子仔仔细细地包:中间鼓凸凸的,压着皱儿,边角又小心翼翼地捏了齿儿,好看得像年三十夜给孩子烧的面香包。一行一行的,案板上已经摆满了,店的主人,坐在一条长凳子上看着店门外的柳树。

柳树很老了。早在老汉穿开裆裤的时候,柳树就长在这儿,如今他六十五岁了,柳树还是这个模样;只是躯干已经空洞,敲着嘭嘭响。树枝上的巢里,住着一对白眼圈、黑肚子的鸟,整天嘁嘁喳喳。老汉叫那大的丽丽,老婆叫那小的黄黄。鸟出去衔柴棍儿,他们就目送着飞过长街,一直消失到那城墙角儿。

这是岭南最西边的一个很小的县城,城墙至今还在,破破烂烂像一圈腐朽的篱笆。城中央还有着一个钟楼,四个门洞已经封了,上面空悬着一口钟。城的四边是山坡,新建了许多楼房,依山排叠,前墙垒起十几丈,后墙却仅仅三五尺。四面围起来,像个筛子,一条条小巷就是筛子的竖眉根儿,向着城中的大街。大街仅一条,老长老长,门面全染了品蓝,颜色似乎不吉利,却偏一直流传下来。这小店就在街口,立身不高,台阶却不低,一到夜里,电灯吊在房檐下,从城四边高处能看到,从长街的那头也能看到。

小店没有什么字号,柳树身上挂着摊贩准许证,却是两个,用镜框装着,一个写着老汉的名字,一个写着老婆的名字。冬日里短,小店开得早,关得迟,却也没有多少人来吃饭,两个店主人就围着火盆儿,说前朝,道后代。

老汉是城里的老户,据说前五代祖先,还做过这个城的知县。老汉三十岁上,便在城关中学当校工,四十三岁,没了妻子,拉扯着女儿磨男寡,前年退了休。女儿在商店工作,女婿在县上当科长。小两口待他很好,细粮全让他吃,穿着也总是里外新,但他却越来越病多。一场瘫病,总算好了,却从此一条胳膊变硬,不能打弯儿。老汉一辈子热心肠,经常帮人难处,落了个好人缘儿,在城里受人尊重。女儿、女婿也觉着脸上放光。春天里,老汉突然对女儿说:他要找个老伴了。女儿女婿哧地笑了,以为是说趣话。等老汉说了那要找的女人的身世姓名,并说准备就要结婚时,小两口脸面才失了颜色;好说歹说,老汉主意不变。末了,女儿就托人去劝说那家的老婆子。

那老婆子是城东五里外大杨庄人,六十一岁,也是四十出头守了寡,门庭前一直名声高尚。早年在城里当保姆,供那独生儿子念书。儿子现在县工交局当了局长。儿媳妇是一个剧团演员,两个孙子都已上学。老婆子跟儿子享清福,大杨庄的人眼热,说寡妇亏得一生贞节贤惠,得了好的晚年。只是,老婆子早年的风湿关节炎加重了,儿子他们白儿黑夜出去上班了,看电影了,独自守着家,空落落的,久而久之,也就感到孤寂难堪。这时突然提出要嫁人;经别人一撮合,对上了退休校工,各人的名声都早听说过,事情就变得简单,私下里把事情说定了。

这事情立时就传遍城里,人们当做笑话谈,说他们活糊涂了,不庄重了。两方做儿女的,更是恼火,但也只能以好多道理说服。

“爹,是我们虐待你了吗?”老汉的女儿说。

“没。你们是孝顺孩子,爹全知道,爹如今退休了,不能英英武武地做事、挣钱了,但我说没有吃的,向你们要吃,你们总是要给的吧?”

“给呀!”

“我说没有穿的,向你们要穿,你们总是要给的吧?”

“给呀!”

“可我说我太寂慌了,向你们要,你们能给我吗?”

“寂慌?”

女儿觉得这词儿太古怪,怎么冒出这么个词儿呢?

“爹,二十年里你还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人老了还能坐不住吗?如今你有了外孙,一家人和和气气,你寂慌什么呢?”

老汉苦涩地笑了一下,头却摇起来了。

“这怎么说呢?咳,说给谁听呢?”

两家老的、少的,各自就联合起来,分头想着说服的法儿。终于有一日,做儿女的,将两个老人叫到一起,语带威胁了,说他们都是在众人面前走动、说话的人,如今自己老人这样,岂不影响了他们的威信?接着,又都哭哭啼啼,好不让人同情。可两个老人还是不吐一个“了”字。儿女们就到城关公社,向文书走了后门,暗中把事情做了安排。

两个老人去领结婚证,果然没能领到。

婚事办不了,两个老人却双双去了税务所,各自办了小摊贩准许证,说要办小吃店。做儿女的当然高兴,供粮,供柴,供油盐酱醋。可是,两个老人却合在一起,开办了这个小小的饺子店了。

一个店两个户主,两个户主开着一个店。

小小两间门面,中间用墙隔儿,一间是内室,支了两个单人床;中间一张桌子上,放着纸糊的小盆,盛着烟丝。每天夜里,一个暖壶,你暖热了被窝,再给我来暖;一把水烟袋,一个抽足了,伸手递过去,另一个接着抽。人老三件事:怕死,话多,没瞌睡;彻夜说说笑笑。

另一间,就是店堂,支一张案板安一张桌子,锅台盘在台阶上,正对着窗子。老婆腿不好,在窗内案前坐下擀皮包馅,老汉一个胳膊不便,跑出跑进,加水添火。客人一进店,说了碗数,老婆在窗里喊:“两碗饺子!”老汉在窗外应:“两碗饺子!”客人走了,那剩饭晒在台阶上,逗那柳树上的鸟儿来吃。夜里刮了风,鸟巢刮掉了半边,两人伤心叹气,看着鸟儿出出进进衔那柴棍,老婆就叫老汉出去捡了好多柴火放在树下,但鸟儿总是要从外边衔,使他们很是一阵遗憾。

天很冷,老婆坐在案边包饺子,老汉就拿了小毡子盖在她的膝盖上,又把火盆放在案下。

“我用不着!”老婆说,要把火盆挪过去。

“听话点!”老汉说。

“冻不了。”

“放在那儿就放着!”

“放着就放着。”

老汉剥了蒜苗,洗了,拿刀去切。

“谁叫你去切!”老婆说。

“剁不了手的。”

“慢一点!”

“慢一点就慢一点。”

老汉的女儿和老婆的儿子,从来是不来的;孙子、外孙来了几次,做父母的唬了几次,孩子也不来了。但是,店里没面了、没柴了,老人打个电话,做儿女的还是要给的,很快就让别人背了来。

城里人都提这个小店,进店吃饭的却还是很少。两个老人一天卖不了几个钱,他们也不发急,也不去大声吆喝。没人来吃,自个儿煮着吃,一个饺子碟儿,两双筷子,蘸着辣酱,你一口,我一口。两老人不时就吃慢了,要说:

“咱没犯法吧?”

“咱犯什么法!”

“咱是没有为儿女吗?”

“咱为什么要为儿女呢!”

“儿女也不为咱!”

“儿女也不为咱。”

“咱怕要把什么都失了呢。”

“咱有这个店呢!”

“有这个店呢。”

小店开了半年,城里的议论并没有一阵风过去,每天都有人说着,而且常说常新。

老汉从此也不再知道这长街上的三十三盏路灯,哪一夜哪一盏不亮了,也估计不来夏日的那个卖冰棍的小个女人,一天能卖出多少冰棍,能获得多少利润了。只是,身体却一天一天好起来,没有犯什么毛病,老婆也显得富态多了。

老人的儿女们依然没有来过,城里的人却慢慢来店里多了,虽还是不吃那饺子,但爱听这两个店主人说些趣事。

两个老人说着说着,就又说起那柳树上的鸟儿了:

“昨夜风真大,我真担心鸟巢要刮掉了。”

“我也是。”

“我听见丽丽和黄黄说了一夜话哩!”

“我也听见。”

“它们不会搬走吧?”

“不会吧!”

“那鸟巢刮掉了呢?”

“哪能刮掉!”

“真要刮掉了呢?”

“再造嘛,只要这柳树不倒,它们会有巢的。”

“会有巢的。”

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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