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
四牡騑騑
第一次看见丫头时,她弓着身子低着头,手里捏住一支粉笔,蹲在古亭小学门口水泥台阶上,独个儿写着这八个字。
“老师教的字?”他走过来凑上眼睛一瞧。她没答腔,只摇摇头。他又问道:“书本上看到的啰?”她甩起脖子上一蓬短发丝,使劲摇头。不瞅不睬,她一径低着头,睁着两只幽黑眼瞳子,迎着校门口泼洒进来的晚霞,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用粉笔使劲刻画八个方块字,那股专注劲儿就如同一位正在操刀创作的雕刻家。他呆了呆,悄悄在她身旁蹲下来,瞅着水泥地上那八个气象万千却又充满稚气的大字,反复吟哦两遍:“雨雪霏霏,四牡騑騑。这是《诗经?小雅》的两句诗!你懂得它的意思吗?
“我可以猜呀。”
“哦?雨——雪——霏——霏。霏霏是什么意思?”
“一看就知道啊。”猛一睁眼睛,小姑娘扬起她那张风尘仆仆的小瓜子脸儿,伸出一只胳臂,直直指着天空,兀自蹲在地上鄙夷地睨着他:“瞧!满天雨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听!大雪中一群马儿踢跶踢跶奔跑不停,风萧萧马嘶嘶。你问我怎么看出来?騑字旁边不是有个马字吗?霏霏,大雪下个不住;騑騑,马儿跑个不停。雨雪霏霏四牡騑騑。可是,四牡——”眼瞳一转,她歪起脸儿绞起眉心,望着校门口夕阳下罗斯福路上那一街行色匆匆的归人,只顾苦苦思索起来:“可是奇怪啊,为什么四头土牛像马儿那样奔跑在雪地上呢?”
“哦,那是牡字,雄的动物。四牡就是——”
“猜到了!”她倏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制止他说下去。“听到没?”她竖起耳朵,倾听那向晚时分哗喇哗喇满城汹涌起的车潮声:“踢跶踢跶,四匹骏马并肩奔跑在纷纷飞飞的雨雪中,踢跶——踢跶——风萧萧马嘶嘶——”眼一柔,她眯起眼瞳子眺望城西淡水河口那一滩瘀血般的彩霞,好半天不作声,仿佛神游物外,忽然回过头来幽幽叹息一声:“騑騑四牡霏霏雨雪,唉。”
“多苍茫、多燕赵的意象!”没来由地,他也跟着这小女孩儿感叹起来。“那是《诗经》的中国世界啊,丫头。”
“你管我叫丫头?”肩膀子猛一颤,她慢吞吞抬起头来眼睁睁打量他,满瞳子狐疑:“我爸也叫我丫头。”
“你爸一定很疼你啰?你住哪?放学了天黑了,同学们和老师都回家了,整个校园空荡荡黑魆魆,丫头,你怎么一个人背着书包蹲在校门口写字?”
“嗯。”
“你有心事不想说吗?”
眼一黯,她摔掉手里拈着的粉笔,伸出手来,狠狠抹掉她那满头脸沾着的烟尘。深秋,落日萧瑟。小女孩身上只穿着一件土黄色卡其长袖上衣和一条黑布裙子,独自个,蹲坐在校门口水泥台阶上,拢起裙摆,双手抱住两只膝头,凝起眼睛眺望暮霭苍茫炊烟四起的大街,痴痴呆呆,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满城霞光筛下来,泼照着她那张发丝飞撩的小脸子,神情说不出的孤寂。华灯初上。好久,丫头才举起手来擦掉脸颊上的泪痕,忽然伸出胳臂,指着校门外罗斯福路上,那满街一蕾一蕾春花般争相绽放的霓虹:“看,招牌上的那些字!一个个方块字可不就像一幅幅图画?春神酒店、乐马宾馆、湘咖啡、叙心园玉女池三温暖嫏嬛书屋吉本料理、曼珠沙华、梦十七……”猛回头,落日下她那两只幽黑眼瞳子清灵灵一转,瞅住他:“你知道中国字一共有几个吗?万把个?告诉你吧,我家那部国语字典收的单字总共有一万两千六百四十九个。”
“你数过了?丫头。”
“早就数过啦。”
“没事你数字典的字做什么?”
“好奇。”
“哦,好奇!天哪。”